谢神筠想了想:“和露那边——”
“秦和露数日前就跟着瞿星桥一道去了黔州,您要她去查西南的事和宣盈盈,忘啦?”杜织云仍是微笑道。
谢神筠仍是不死心,最后小声挣扎了一下:“还有江沉——”
“您说的是外头驾车那个一穷二白,吃住都在北衙,兜比脸还干净的人?”杜织云笑得很和善,“前两日我找他借二两银子,他摸遍全身上下只数出来十个铜板。”
谢神筠彻底沉默。
“娘子,我们没钱啦。”杜织云扔下了一个晴空霹雳。
谢神筠觉得头疼,万万没想到多年之后有一天自己还会为吃住担忧。
谢神筠坐直了身子,恳切道:“你娘子我如今吃住都要靠别人养,你看我像是有钱的样子吗?”
杜织云真心实意地说:“看起来十分富贵。”
鬓边簪的珍珠翠玉,雪青云锦作裙,银线绣出远山重雾,谢神筠这几日吃好睡好,人都胖了两斤,肌骨雪白剔透,更添丰润盈满。
车内三个人面面相觑,阿烟在这个时候努力蜷缩起身子降低存在感,试图伪造出一种自己很好养活的假象。
而杜织云不管,只把谢神筠盯着。
正这时,外头的江沉突然勒马,低声道:“郡主,定远侯府的暗卫追来了。”
谢神筠掀帘望去,长街之上拦停车架的正是钟璃。
杜织云沉吟片刻,忽说:“娘子,你觉得定远侯会不会介意你带两个拖油瓶回去?”
谢神筠一眼就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定远侯府沈娘子当家。”
杜织云道:“沈娘子下个月出嫁,听说陪嫁了大半个侯府,我觉得她说不定还缺两个陪嫁丫头。”
“这么急着给自己找下家?”谢神筠瞥她一眼,看不出喜怒。
“这不是听说昔年陆夫人呕心沥血整理了梁蘅编纂的十二卷医书,如今都珍藏在沈娘子手中,我想借来一观。”杜织云正正经经道。
说话间钟璃已到近前,站在车外毕恭毕敬道:“娘子,还请跟我们回去吧。”
江沉刀已出鞘,横亘在钟璃身前,两人至今尚未动手,都是在默契地等着车内谢神筠的命令。
竹帘微掀,露了半侧云鬓,谢神筠道:“那就请钟姑娘前方带路,今夜给诸位添麻烦了,回头记得向侯爷请赏。”
钟璃微愣,她已做好了苦战一番的准备,但没想到谢神筠竟如此好说话。
但她转念一想,迅速明白谢神筠比她们更怕暴露,她如今是各方人马的眼中钉,一旦露面便是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留在定远侯府反而是最安全的。
马上就要天亮了,定远侯府周围皆是勋贵,挨着上朝的时辰,钟璃不敢大张旗鼓地走正门,让江沉把马车赶去了侯府后面的侧门。
一路钟璃都提防着谢神筠突然发难,但直至进了定远侯府的门,谢神筠都安静得很,连带着她身边那个从前夜探过侯府的近卫也十分乖顺。
杜织云收拾完她的药箱,最后下车。
“你骗人。”江沉忽然轻声道。
杜织云回头看他,微微眯眼。
梁园被毁之前,谢神筠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她从来走一步看十步,永远会给自己留退路。
那日郑镶奉命赶去梁园时,便只剩了一个空壳子。
也就阿烟那个小蠢货会被杜织云骗得团团转。
杜织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继而唇角一勾,道:“你要是敢多嘴,我就毒死你。”
——
闹嚷一宿,暗流涌动,沈芳弥醒得很早,让丫鬟伺候她梳洗起身。
“娘子怎么不再多睡会儿。”
沈芳弥摇头,她昨夜没有睡好,脸色便显得苍白:“睡不着了,阿兄回来了吗?”
魏紫摇头:“没呢。”
沈芳弥眉尖微蹙,便是柔弱多愁的姿态。
丫鬟仆婢鱼贯而入,在花厅摆好早膳,沈芳弥胃口不佳,只捡了两道小菜,用了半碗清粥。
今儿是月底,照例是外庄管事和账房入府交账的日子,沈芳弥觉得厅里闷,带着人掀帘出屋,园里芳菲落尽,浓荫初展,沈芳弥才过湖心桥,却见林停仙拨柳而去,方向正是东院。
“林先生。”沈芳弥柔柔唤了一声。
浓荫遮了东院的绿瓦飞檐,沈芳弥走近之后方见林停仙停在原地,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人修道,惯来是死生之外无大事,万事不萦于心,这般情绪外露才是少见。
“先生因何事烦忧,可是宫中传了消息出来?”沈芳弥问。
林停仙虽为副将,早年却是沈决的幕僚清客,与他们兄妹关系亲厚,更甚家人。
“这倒不是,宫中尚安,你不必忧心。”林停仙摇头不欲多言,他原本要走,定了片刻,却忽然问,“阿昙,你应当见过那位瑶华郡主吧?”
“自是见过的。”沈芳弥点头。
林停仙仍是皱眉:“你有没有觉得她像一个人?”
沈芳弥微愣,眼睫忽然半垂,敛住了眸中神色:“像谁?”
“像——”林停仙看着沈芳弥,忽地停住,“我忘了,那时候你还小,便是见过也该记不住的。”
沈芳弥似是没听出来林停仙话里那个她是谁,而是认真想了想,道:“你说的是张先生吗?听说我出生之前张先生便已经被贬到惠州了,不过先生忘了,前两日我才去瞧过他呢。”
“我说的不是张静言。”林停仙摆摆手,蓦地反应过来什么,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瑶华郡主和张静言?”
“家里的事,哥哥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知道。”沈芳弥微微低头,“他关着暮姐姐的事,我也就当不知道。”
“……”林停仙无言,长安大宅里的勾心斗角他倒是见得多,却没有和闺阁娇养的小女儿打交道的经验,偏偏一个谢神筠,一个沈芳弥,都是心思极深之人。
半晌后叹了口气,说,“你这玲珑七窍水晶心肝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想那么多做什么,倒也不是瞒着你,这事儿吧……不太好说。况且你这不是也知道了嘛。她现下被关在府里,你有空就多去看着点,昨儿晚上才闹了一场,真让人不省心。”
林停仙拔腿要走,临了两步却忽然一顿,攫住沈芳弥,目光如矩:“暮姐姐?你方才说的暮姐姐是谁?”
沈芳弥微微一怔,迟疑着说:“便是郡主的小字,单字一个暮。”
林停仙目光骤然锐利:“是哪个暮?”
沈芳弥道:“日暮沧波起,雪满长安道1那个暮。”
“阿暮……”林停仙喃喃道,“竟然是这个暮。”
林停仙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我知道了。”
——
沈霜野日暮时才从宫里回来,踏着夕阳余晖入府,听说了昨夜谢神筠闹过的那一场。
他手在身上一摸,便知道镣铐的钥匙没了。
“我知道了。”
沈霜野原本就是要朝东院去,脚下也没改方向,穿过月洞门就能看到小桥流水,明湖清波。
内外安静得很,阿烟端着盘点心守在廊下,嘴边还沾着糕点沫子。那蹲在廊下的姿势沈霜野险些还以为看见了林停仙。
也不知道谢神筠是怎么惯的,话很多:“钟姐姐你一个月月例多少呀,年底还有赏吗?我看你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出过这道廊,你不用休息的吗?没人来替你吗?你们主子怎么就可着你一个人使唤啊,是你特别好用还是特别好说话……”
阿烟看见沈霜野进来,糕点也不吃了,立即站了起来。
沈霜野瞥她一眼:“话太多,扔出去吧。”
外头立马安静了。
浓暮拥进内室,余晖催出霞云,将半室陈设都笼进朦胧的霞雾里。
窗边的贵妃榻上垂下来一抹浓云,谢神筠枕在那里,面上搭了张雪帕遮阳。
她腕间的镣铐已经不见了,雪白的腕浸在春月里,如玉雕琢。
沈霜野拖了张椅子坐到她跟前,问:“我钥匙呢?”
那帕子微动,从下面露出张匀净美人面,长睫,杏眼,雪白干净,同她这个人截然相反。
“那儿呢。”谢神筠微一偏头,沈霜野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便看见了盘在榻边的一圈银白锁链,钥匙正插在锁眼上。
她倒是坦荡,沈霜野眼底微生波澜,不过一瞬,那笑意就被敛尽。
沈霜野平平道:“你手段挺多。”
“是你戒心太低。”谢神筠虚虚盖着眼睛,像是还没睡醒,眼尾晕出一抹水红。
“昨晚去了哪儿?”沈霜野明知故问。
“听说昨晚陛下中毒了?”谢神筠答非所问,“怎么?查到真凶了吗?”
真凶。
沈霜野无声地嚼了嚼这个词。
“你觉得谁会毒害天子?谁能毒害天子?”沈霜野微微俯身,垂下的阴影奇迹般的和此刻骤然沉下去的暮色吻合,一并压在了谢神筠身上。
谢神筠放下了手,下半张脸仍被雪帕盖着,唯有一双眼睛漆黑沉静。
“我怎么会知道。”
“昨夜玉虚真人在进献给陛下的丹药中下毒,事发后玉虚赶在禁军提审之前自尽而亡。”沈霜野道,“这个玉虚是谁举荐入宫的,你总不会忘记吧?”
“你在怀疑圣人?”
“我不敢。”他说着不敢,可神色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便是三司会审一夜的结果吗?”谢神筠道,“当今皇后意图谋害天子?”
天光彻底黯淡下去,屋中没有点灯,显得昏暗。
片刻后,沈霜野缓缓摇头,说:“不,在玉虚自尽之前,有个宫人到过朱雀台,见过玉虚。”
谢神筠仿佛毫不意外:“是谁?”
“这宫人叫银朱,早前是东宫里的,东宫被废后便随着太子妃一道去了南苑侍奉。”
“太子妃,南苑。”谢神筠虚虚点了点,眼里晕出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无端显得冷,“那就是东宫旧党。”
沈霜野沉沉盯住她,因着从上而下的姿势,能将谢神筠面上的神色一览无余。
“可就在昨夜,太子妃难产而亡,那叫银朱的宫人忠心护主,也跟着一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