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咏的嗓音断断续续的:
“我腹背受敌,赵越那个身份摇摇欲坠,在军营也不被看重,要冒出头很难。
“我估计他那时候,也有宗室猜到他并非女子,想方设法要把他从储君之位上拉下来。
“在悬崖下,他说他叫是个走商,从西凉运些稀奇玩意,来大齐贩卖。是家里头幺子,本不该负责这些活的,做个富贵浪荡子,但奈何上头的兄长早丧,只能担负起生计。”
“我么,也胡编乱造了个身份。孤女,被舅舅一家卖到这里给人作媳妇儿,叫安玥,不是南越之地的‘越’,是王月之月。”
“可能那段时日,我太过愤世嫉俗了点,眼睛里都冒着想杀人的凶光,他问我想要什么。”
“我说,报仇雪恨,功名利禄,将仇人永生永世踩在脚底。不再仰人鼻息,而是高高在上——是不是听起来特俗特铜臭味儿,没法子,我们都是尘世里的俗人,一辈子追求的,也不过是不被欺负,可有时候,郡主,不被人欺负为什么就一定要高人一等啊?”
宣榕一言不发,沉默听着,沉默应着。
昔咏缓缓道:“他听到我这么说,当时就乐了。说你一个女人,怎么能够在大齐获得功名利禄、高官爵位?来大凉还差不多。他邀我去西凉。”
“我那时候听到这些话,脸上不显,但心里是很恼怒的。”
“后来琢磨过来,他……可能也是在说他自己吧。”
他一个男人,在西凉,要如何才能够力排众议、受传皇位?
不知过了多久,昔咏终于停止了絮絮叨叨。
在酒和过往里坠入梦乡。
肩膀酸疼麻木,宣榕只能轻声呼求:“阿尧。”
抄手长廊上那道颀长的影子侧了侧头。
宣榕道:“昔大人睡着了,我动不了。”
耶律尧便走了进来,脸上神色淡淡的,不太爽快地道:“醉成这样,你直接把她推到一边,也不会影响她呼呼大睡。”
宣榕无奈道:“……肩膀麻了,动不了。”
“……”耶律尧闻言,立刻拎着醉鬼后背衣衫,把她提到一边。
半蹲下来,按住宣榕左肩,并指点了几处穴道,道:“好点没有?”
宴席之后,残灯冷酒,昏黄的光并不强盛,反倒有种暧昧。
他的眉目愈发精致妖冶,垂眸时,比中原人更长的睫羽,在光中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宣榕点了点头:“能活动了。”
耶律尧松了口气:“昔咏太沉了,你又惯着她……”
宣榕忽然道:“阿尧。”
耶律尧睫羽微抬:“嗯?”
宣榕注视着他的眉眼,温声问道:“你说,三千世界,有没有可能,哪个菩提芥子里,你我也会反目成仇呀?”
耶律尧矢口否认:“绝不会。”
宣榕道:“我不是说日后,而是说推翻了因果。你想,若你来大齐为质,我没有帮你,或者阴差阳错我没怎么遇见你,你会对大齐心生怨恨,在执掌北疆后入侵报复么?望都里不少人也欺辱过你吧。”
这话耶律尧没法回答,他微微蹙眉,难得有几分纠结。
宣榕跪坐在席,看他还维持半跪姿势,担心他腿上伤势,便扯了扯他衣袖,让他坐下,牵着他手笑道:“只是假使,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手心都出汗了。”
耶律尧无奈道:“……因为这个答案,很有可能为‘是’。以我那时候厌世的性子,若没有你照拂,恐怕日后杀戒开得更不管不顾。真的足够幸运,爬过尸山血海,掌权北疆的话,我没有理由不憎恨齐国。”
宣榕唇角轻柔的笑意不变:“我就说嘛。”她用沙盘的推论之法琢磨道:“青年时期,你会蛰伏,再羽翼丰满点,说不定真的会挥师东来。”
耶律尧话锋一转:“不吧,没你照拂,我没那么幸运。早早就死了,和乱葬岗孤魂野鬼作伴。也谈不上反目成仇这种荒谬假设了。”
他的右手修长,轻易裹住宣榕的手,轻轻摩挲,寸寸按过她的指节,笑问道:“绒花儿,你说是也不是?”
宣榕被他按得手臂酥麻:“是……你别那么按。”
“我怎么按了?”耶律尧无辜一抬眼,“手为肢体末,臂膀僵硬,手只会更血脉不畅。方才你被昔咏赖了那么久,总得松动松动筋骨。”
宣榕:“……”
要不是她读过医书,真要被这人面不改色的信口胡诌,给糊弄住了。
她也不戳破,由着耶律尧又捏又揉好一会儿。
一边听他说这几天军营里的趣事,一边抬头看外面的月亮。
正值月中,月圆如盘,清辉洒落千家万户。皎洁的月光穿过屋檐斗拱,穿过青砖黑瓦,如凤凰的羽翅一样渐次落下。
宣榕轻轻道:“今夜月色真好。”
耶律尧顿住,不再说趣事,很轻地道:“绒花儿,或许会有凡世三千,但我觉得每一个尘世里,我都会爱上你。”
“……”
不等她开口,耶律尧又道:“或者,即便如你所说,某个世间,‘我’没遇到你,被命运推着,走向另一条不归路。但那不是我。”
宣榕微微一怔,还以为他误会了什么,琉璃眸里漾开歉意:“没有忌惮你的意思。只是看到昔大人和卫修之事,难免唏嘘,他们若非阴差阳错,或许也可能为一对眷侣。”
耶律尧笑将起来:“我知道。我也只是想告诉你,无论哪载轮回,我都会为你而来。如此这般,才会是我。”
纵使虚世三千,大道数万,每一个岔道都通向四面八方。
而他们,于此时此刻,只求当下。
共赏月色,共赴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