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才晓得郑祈是在宫里读的书。
他摇了摇头。“宫里不曾有这些,我们陪皇子读书,大概也不许乱给。麒麟是打猎得的彩头。”
“原来最讲究的地方也不给。”温萦心里稍稍平衡。
“昨天那个玉坠,找到主人了么?”辜鞠好奇问。
“是顾...”温萦说,事后询问了苏骐,当时在走廊的夫子中,只有顾翰林和宋浩是进士出身,宋浩的还佩戴在腰间,那只可能是顾翰林。
她话还没有说完,小可就跑了回来,凑她耳边小声说:“屋里没人。”
“我去去就来。”她连忙拿绢帕擦手,快跑到顾翰林的书屋外,屋门关着,附近是个花园,阳光正好,鸟语花香,清净安然。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拿出袖子里的洋葱熏眼睛,须臾,午休钟声响起,附近走廊一个泔水桶倾翻,一群从饭堂出来的学生大呼小叫,转道往这边走来。
她郑重地朝房间作了三个揖,起身还拿袖子拭泪。程翰林只是让她拿出态度来。那只要有旁人看见她有道歉就行了,她想。
随即拿一封道歉信函,连同玉坠一同放在门下,
“没事,进去说话。”宋浩也在学生中,见她眼睛通红正是伤心,宽慰说。她面色惊慌,还没来得及制止,他已经推开屋门。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屋内狼藉一片,书卷乱落,顾翰林歪倒在榻案上,脸没了,只剩一块猩红狰狞的血肉,手里还紧紧抓着一个纸团,是她秋闱中举写的明法策论。
第20章 :贴身之物
寒风从窗缝吹进来,几案上展开来的宣纸微微起伏,皱皱巴巴还沾着血,屋内弥漫着书简的霉味及血的铁锈味。
顾翰林仍旧歪躺在榻上,血肉模糊的脸,似朝向温萦。
她静静站在角落,观察着屋内情况。赶来的夫子们不许她触碰任何物件,他们在经过最开始的恐慌后,赶走了看热闹的学生,屋门一会儿关上,一会儿又打开透气,在房间里手足无措的打转,窃窃私语,每次看向她的眼神都带着警惕与怀疑。
她同顾翰林起过争执,方才宋浩要开门时,神色也表现得很慌张。最重要的是,有相当一段时间内,只有她站在门没上锁的走廊。
有学生说,她当时面露伤心很不寻常,在门前行那三个揖,是给死人的。若非碰巧食堂那边走廊的潲水桶打翻,他们转道经过此,碰巧宋浩夫子好心推开房门,她可能已经转身跑掉了。
“甄举人虽有一点良心,但不多。”
没过多久,负责秋城治安的左冯翊派人过来,领头的男子穿着一袭宝蓝锦衣,头戴黑色弁帽,腰系宝石皮革带,人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俊而英俏,身上带着紫茸香气。
身后跟随的衙役就不那么光鲜,和其他衙门里常见的衙役一样,身上穿的衙袍松松垮垮,黑黑旧旧,领缘一圈头屑油渍,张开嘴满口黄牙,虽努力在上司面前挺直腰板,保持正经,仍遮掩不了日久年深、浸骨入肤的地痞流气。
领头男子只和匆匆赶回来的郑祈打了一个照面,两人是认识的,好像还很熟。郑祈自凶案发生后,就紧急封锁太学各门,令学生都留在书斋里不许走动,带着府兵挨个盘查。凶案现场附近的人嫌疑最大,他派了亲信驻守,准备最后再仔细盘问。
“你就是甄圆?”领头男子跨过门槛,大致扫过屋内情况,目光停留在温萦身上。“在下纪雱,冯翊县尉,主管司法。”说话语调漫不经心,似对自己的职务没有很重视。
温萦听阿绫提过,纪氏是冬城四大世家之一,族中子弟遍布各大官署,曾因权势太大,被先帝杀了一遍,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又有东山再起之势。且因遭过大祸,纪家族人如今很是团结,得罪一个,便如同罪一百个,直叫人在官场混不下去。要是碰上他们,千万态度和气些。
她遂又重复一遍说辞。“我到顾翰林书屋,是为昨日之事赔罪,但走到屋前,发现门是关着的,当时是正午,想他或许在小憩不便惊扰,就作了三揖,留下道歉信准备离开,宋浩夫子他们就过来了...”
“甄圆,中午是同我和另外两位举人一起吃饭。”郑祈帮忙解释,“她听自家侍从小可说,顾翰林在书屋里,就急急忙忙赶来,总共不到一刻钟时间,凶手决计不是她。”
“那侍从小可呢?”纪雱四处张望问,举手投足散发一股倨傲气。“这可是关键证人。”
自案发后,就再没人见过小可踪影,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已经派人在搜。”郑祈说。
纪雱微微颔首,走到榻案前,拿剑柄翻了翻尸首左右,“搜过身没?”
“只有一张卷纸。”郑祈说。
“是甄举人的文章。”其中一名夫子立马指出说,并将几案上皱皱巴巴的宣纸指给他看,就是从顾翰林手心里掏出来的。
“甄圆,你不介意罢?”纪雱拿起她的明法策论看,纸的阴影覆盖在他脸上,阴森森的又带着轻慢笑意问。
温萦一时没能明白。“不...不介意,能被太学选为讲题,是甄某的...”她正思量说着,纪雱挥了挥手,几个衙役上前包围住她。
原来是要搜她的身!
温萦看着脏兮兮的粗手伸过来,惊惶后退,连忙撩自己的袖子,拍打自己腰间,“我身上并无藏东西。”深秋衣服穿得厚,她束胸裹得没那么紧,要是被发现是女身,难逃欺君之罪,程翰林也会弃了她。
纪雱却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住手!”郑祈急说。“她不是...她好歹是新科举人...这样做,未免太有辱斯文。”
“都太巧了不是?”纪雱反问说。“最近四次连环凶手作案,她都在现场,维福客栈、平康坊、扶风县衙,还有太学。”他浮夸的笑意背后,目光深邃看向温萦。
温萦心里一堵,这个人未免也太眼瞎,明明是她倒霉,但表现出来的表情尤为震惊、无措、难以置信,仿佛受了莫大冤屈。
郑祈说:“那是甄圆被凶手盯上,脖子上还有凶手留下的痕迹。”
她遂把脖子的红莲印记给大家看。
纪雱轻轻叹息,无奈说:“阿祈!是不是每次凶手被包围,总能因为她出现脱困?”
郑祈不禁一愣。
他继续说:“若是甄举人觉得在大庭广众下被搜有辱斯文,那大可到旁边屋子,自行脱个精光,我们查过随身衣服就是。”
“你们究竟懂不懂法?我是举人,你们无凭无证,凭什么搜我身?”温萦气愤道。纪雱晃了晃手中的宣纸,这就是铁证。
几名衙役再次伸出手,直要把她推到隔壁屋里去。
“郑,郑...郎官...”她委屈说着,忽然一个身影挡在面前,深青衣袍散发着熟悉的沉香味。萧椯穿着官服,神色漠然扫过众人。
郑祈松开了抓住两名衙役的肩膀。
“扶风县的案子,就不劳纪县尉费心。”萧椯冷漠说。
纪雱有些惊讶,看向萧椯的眼神尤为复杂,好似嫉妒不甘,刻意用一种逞强地傲慢在掩饰。
近来,年轻一代官员的风头都被萧椯抢走,无论是他的墨宝,还是抓捕凶犯的能力,都是长官们讨论的对象,大家都夸说他是冉冉升起的新星,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怎生萧县令也听闻风声过来?”
萧椯不急不慢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顾翰林有事,请我过来商议。”
这时,其他夫子也纷纷说,今早收到顾翰林的信,邀请他们申时四刻到他书屋一叙,没想到竟发生这种事。
“这起案子发生在我治下。”纪雱略微严肃说,神色仍旧轻慢。
萧椯冷笑了一声。“纪县尉不是主管司法?怎么连这桩案子在扶风县立案,上面交由扶风县衙和羽林左监联合调查也不晓得?”
“确实如此。”郑祈诚恳说。
“纪县尉虽只是暂任这个职务,但熟读律法章程并无不好,至少不用像今天白走一趟。”萧椯继续说。“对了,回去后还请叮嘱冯翊县衙役,今后记得协助我们查案。”
“但连环凶手已经被你抓住杀了不是?”纪雱逐渐变色的脸,突然变得恶毒,又恢复浅浅笑意,讥讽说。“表彰大会都开了,该不会现在出什么问题?”
萧椯只是淡然一笑,摇了摇头,目光满是同情。
“这起案子说不定是甄圆模仿杀人,发生在秋城,自然该我管。”纪雱笃定说。
众人为之一惊,这种事不是不可能。
“纪县尉,我们无冤无仇,说话还是讲些凭证为好。”温萦气恼回应。“昨日之事,是顾翰林为自己学生出头在先,我作为晚辈不该出言相顶,回去后左思右想觉得不安,今日特地过来赔礼。不过言语上的小纠纷,至于要杀人?”
“顾翰林是专研教学、不问俗务的老师,既不会影响我科举考试,亦不能左右我将来选官,太学要是不欢迎我来听经,换个地方便是,犯得着搭上自己前程么?”
夫子们瞬间又醒悟过来,虽脸色讪讪,但觉得她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一个是被下派来太学教书的翰林,一个是前程似锦的后起之秀,两者没有深仇大恨,何必下此毒手?
“纪县尉,若是你愿意抽出一些闲暇,拿起衙门公案上都会有的邸报看一眼,这月上旬的头版,便该知道这桩连环凶杀案还没有结案,关于凶手杀人的动机,有多少无辜受害者,是否还存在同伙?都尚在调查中。”
萧椯的语气不疾不徐,声音不高不亢,独特温柔低沉的嗓音,没有刻意矫作的傲慢,只是加了一丝轻快笑意。
刮得纪雱的脸直难受,仿佛当众挨了一巴掌。
就连郑祈也心有戚戚焉,上旬的邸报他也还没读过,不对...上旬邸报是今早才送来的,他突然意识到,但没有说出口。
“与其操心别人的案子,不如先回去熟读律法、整顿衙内纪律,别让手下在维福客栈吃了白食,还冒充说是扶风县衙的人。”
萧椯略微侧身,扶风县的衙役出列,他们头帽端正,衣服洁净,彬彬有礼,同冯翊县那些猥琐流气的衙役,简直天上地下,不可相提并论。
“毕竟客栈掌柜,眼也不瞎不是?”他讽刺说。
纪雱本就是为留在心都,暂时担任此职务,等执金吾的寺互掌管心都地区官府的门禁。出现空缺,就会调任过去。他到冯翊县第一次见到衙役,他们便是如此,因而认为贱民就是这样装扮,见到萧椯手下的人衣冠齐楚,顿时感到羞恼。
加上萧椯说的有理有据,确实这桩案子该由扶风县衙负责,一气之下推开挡路的衙役,大步离去,就连郑祈也被他没好气瞪了一眼。
郑祈却丝毫不在意,反倒暗暗松口气。原本他留自己的亲信看守凶案现场,让温萦也留在里面,是为她能更好观察众人,没有他这样充满威慑的武官在场,凶手说不定会露出马脚,到时候两人一合计就能抓到他,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现在,温萦整个心思都在萧椯身上,脸笑盈盈的,眼睛既有光又欣喜。
她朝着萧椯作了一个揖,惺惺作态表示:“诸夏能有萧县令这样聪慧明理、居官守法的官员,真是百姓之福。”
萧椯强忍着才没当众翻她白眼,眼角余光觑见郑祈若有所失的模样,头颅微微上扬,心里不禁得意。“我也只是按规矩办...”话还没有演完,温萦已经转身去检查尸首。先前夫子们挡着,担心她会破坏证据,不许她靠近。
这个人总像一阵风,很难抓住。他有些怀念年少时,每次从书院回来,温萦总会守着他,一刻都不放过,全神贯注、津津有味听他讲外面发生的趣事,眼睛很亮,很亮,笑容也很甜,捧着露水煮的花茶给他。
必须要拿网罩住才是...他心里一个冷酷的声音说。
温萦突然回头望了萧椯一眼,目光复杂而微妙,随即小快步走到门前左右张望,走廊空空静静,纪雱早走远了。
她舒了一口气说,“杀顾翰林的确非连环杀手,而是模仿犯罪。当然不是我,从尸体颈项发硬看,死了至少有两个时辰,当时我正在书斋里上课。
连环杀手用刀娴熟,一蹴而就,而这个凶手尝试了四次才确定下刀位置。”她用手指出尸体颈项上几个结痂的小血点。
“而且我想...他本意想陷害的人是萧县令。”她从案角下扯出一张染血的梅花巾帕,同萧椯一贯用的颜色相同,只是巾帕边角绣着一个小字‘灵’,是于灵绣的。
第21章 :当官的好料
萧椯看见这条梅花巾帕略微惊讶,随即嗤笑了一声。“确实,还挺用心。”他评价道。
巾帕是两个月前,连同曼方家里寄来的其他物品,一起送到扶风县衙的。这种夹带的事常常发生,侍女平乐如先前一样,从里面挑拣出来,收入匣子里。后来于灵来心都,他派一个婆子送了回去,中途不知哪里出了错,竟流落至此。
“这是我姑妈女儿之物,理应在她那里。”萧椯淡漠道。
想必那时,他已经被杀顾翰林的凶手盯上,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信物偷走,婆子丢了东西,见他们表兄妹相处冷淡,就瞒下没说。
‘这件事倒是有趣。’他暗想。
温萦取过他的信函查看,上面写的时间是“申时二刻。”
比其他夫子要早两刻钟。
“但顾翰林与萧县令素无仇怨。”宋浩无法理解说。“旁人大概也不会觉得萧县令会杀...”他说到此,向温萦略微点头致歉。相较起来,她确实更有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