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一天,王郎说她携钱和情人跑了,若无其事开始追求别的名伎。
而百戏楼一名相熟的伶人却不肯相信,跑去京兆尹那里报案,但当时绀珠的老鸨、姐妹、护院都作证,看见她和别的男人有私,京兆尹发布追捕令,事情不了了之。那名伶人没过多久,不慎从高台上摔下,重伤不愈而死。
至今,没有人发现绀珠的下落。”他说。
温萦蹙着眉头,不知为何她觉得附近除了他们俩,还有别的呼吸声,风里有一股腥臭的生姜味道。“可那名伶人死了不是?”
“我们查过那名伶人的骸骨,大骨头虽断,但没有血荫痕迹,更像是死后造成。”郑祈说。
“死遁?”温萦沉吟说。
“若非如此,那伙人绝不会轻易放过他。”郑祈表情极是认真,信誓旦旦说。“他也不能在暗中伏击,逐个报复回来。”
是么?温萦不确定想,忽然她垫着脚尖,靠近郑祈耳垂。寒冷的夜风下,幽静的气氛里,她过近的距离,鼻息的热气,令他惊惶后退。
“甄圆...”郑祈严正说——哐当一声,温萦另一只手猛地推开窗门,撞倒里面窥视的人。
第23章 :地窖藏尸
“哎哟哟!”房间里的人手捂着出血的鼻子,表情痛苦。他穿着褐色裋褐,外面套着白褂子,左腿也是瘸的,虽然被窗户撞得吃痛,并不能走远。
郑祈一愣,原来是自己误会了,脸色略微赧红,只听温萦在旁沉着脸训斥对方说:“好大胆子,敢偷听羽林左监的谈话!”
并没有察觉他的心思。他连忙走进房间,拦住偷听者。
“两位老爷,冤枉啊!”对方见着两人衣饰不俗,器宇不凡急忙说,弯曲着身子作揖道歉。“小的是这里仵作阿四,只是得了空闲,在这里小眯会儿,万想不到老爷们会在这边谈话。”
屋里角落确实搭着一块木板,旁边还放着酒壶,啃剩的卤猪蹄,一堆板栗壳,料想是睡梦中听到有人谈话,才靠近偷听。
“既然发现有人谈话,不出声避嫌,反倒凑到窗户前偷听,是何道理?温萦问,一副举手比划要割他耳朵的架势。
阿四吓得慌忙捂住自己耳朵,鼻血顺着涌出,哭哀求饶说:“那具女尸是小人当时所检,迟迟破不了案,才好奇来听。”
“你检的?”郑祈不免惊道。虽说以貌取人不大好,但这人眼小而突,一嘴龅牙,声音细而尖,弯曲着身子,慌慌张张,又害怕胆怯的模样,一点衙门中人的气度也没有,比刚才的老仵作更是差远了。
他从温、郑两人神色看出轻视,好生懊恼,又急又气。“那老头不过年龄能唬人,论验尸不如小人。上任魏县令不喜诉讼,让他勉勉强强糊弄过去,萧县令是个心里明白的老爷,就独信任小人,碰上大案要案,都要经小人的手。”
“是么?”温萦装作肃然起敬的样子。
“自然!”阿四挺了挺胸膛,白褂子上滴了好些猪蹄的油渍。“若非一个月前我夜起犯迷糊,踏空台阶摔断了腿,萧县令早撵老头出去。”
“那具女尸真的是中鼠莽草的毒?”她打断问。
“是,也非。”阿四眼睛转溜,略微得意说。
温、郑好奇看着他。
于是,他洋洋自得开始说:“一开始只在她咽喉验出曼陀罗花毒,当时官府里的人都以为是采花贼行奸后,杀人灭口。
是小人守夜时,发现她鼻骨往外渗出血水,继而耳朵也有溢出,扒开嘴唇,齿龈呈现青黑色,才确定还中了别的毒。
死者是被人蓄意谋杀毁尸,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那晚下了一场大雨,焚尸的柴火早早熄灭。”
“还有其他什么特征?”郑祈追问。
“女尸身段纤细,脚趾有疾,手腕戴的金镯沉甸甸的,上面雕刻的花纹更是精致,一看就价值不菲。”阿四回想起来,眼中仍有艳羡。“本以为是教坊司的女子,但那边死活不认。魏县令怕惹事,就搁置下来。”
“绀珠就是跳盘中舞出名的。”郑祈沉着说。
“这种舞需要一定杂技技巧,所以她才会结识百戏楼的人。”温萦思忖说,“阿四,即刻带我们去地窖一看。”
“这位郎君是羽林左监副使,与萧县令一同调查此次连环凶杀案,”她说着,郑祈就拿出令牌展示,金光闪闪,名家字迹,制作精良,绝非等闲官员能有的。
“等会儿萧县令也会过来,他若知道是你验出女尸上的两种毒,定会更加看重于你。”
阿四原本有些犹豫,听到这话畅怀不已。“小人不是夸张,万事有个眼缘,萧县令第一次来衙门就多瞧了我两眼,之后还单独请我喝茶,言语中满是要抬举的意思,见我爱吃板栗,连碗都送于我,让我拿回去吃,只可惜摔断腿......”说着时候后悔不迭。
两人便敦促他带路。
院子里火光冲天,烟雾弥漫,浓烈的醋味扑鼻而来。杂役们把一具女尸抬进烧得通红的土坑里,再用醋淋了个遍,在距离土坑三尺左右的位置堆柴烘烤。
头撞破的男子带着亡妻老娘,一群村民站在护栏外围观,态度极是殷切、激动,身体止不住微微颤动。
“这个李平就是一泼皮,平日里就爱喝酒惹事,打架生非,依靠妻子在孙富商家帮工过活。”阿四路过时,相当瞧不起道。
“前不久,他跑去富商家探望妻子,跟往常一样讨些剩的酒肉吃食,回去请狐朋狗友吃饭,恰好一名侍女丢了枚戒指,有些怀疑是他。
他妻子回家试探问,被他喝醉酒恼羞成怒一顿打,她尚有孕,回到富商家不久,就心一横喝下江湖郎中开的堕胎药,谁想夜里流血不止,一尸两命。
他就赖说是富商家为了戒指逼死他妻子。孙富商认倒霉,赔了二十贯丧葬费,他拿去花完,又带着人上门勒索,对方不肯再给,就闹到县衙了。”
“每次验完无误,他总能找到新的证人继续验,可怜他亡妻被来回折腾,肉都要烤熟了。”
“怎生她娘也这般?”温萦好奇问。
“能把女儿嫁给这种泼皮的,能是什么明白人?”阿四说。
“萧椯就不该纵容他们。”郑祈不满说。要换做是他,验过两次尸还不服,非得拿衙门里的板子吓唬一番不可。姓萧的看上去精明,碰上这些刁民还是露怯。
阿四神色却不尽然,嘴角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阴沉笑意。这种笑意,郑祈以前常在一些老宦官脸上看到,他们讲起宫廷秘辛总说一半,剩下的让他自行领悟,他领悟不到,就去问干爹卫总管,被好一顿教训。
但阿四到底不是老练的宦官,等走过院子,四下黑了不少,他压低嗓音说:“萧县令也是想借此机会敲打其他人,经这泼皮一闹,扶风县其他商户纷纷出资,兴修衙门主持的十里亭、学堂及义庄,往年到开春才交补上的税赋,今年的都已经交齐...毕竟要是扯上人命官司,可是要倾家荡产的。”
郑祈觑了温萦一眼,她微微扭过头去。“他初来乍到,凡事肯定是按规矩来的,受害家庭提出主张,他若置之不理,别人又会谤他是勾结富商欺压良民,横竖话都给你们说了!”她语气略微不满说。
但凡碰上萧椯的事,她就很是拎不清,他想。
“萧县令初来就不得了,真真是厉害。”阿四没察觉出他们的微妙气氛,继续显摆说,眼里对萧县令满是敬畏。
“他头天夜里,让自己管事将衙门里的杖板都逐一称重、标记。之后升堂,便记录下衙役挑的哪块板子行刑,若是挑那最轻的,便私下查访有无收钱,挑那最重的,就查有无仇怨。
一个月后,板子悉数奉还那些做了手脚的衙役,打得是皮开肉绽、哭喊震天,清走一大批人。扶风县上下没一个不畏他的。长官们听了,对他都是夸。”
“所以他不是不能制止,是心中经过权衡,才做出的抉择。”郑祈笃定说。阿四点了点头。温萦气得大步往前走。
三人来到地窖附近,大门紧锁,阴气阵阵,郑祈支开阿四到墙角无风的地方点火把。
“阿圆...”他斟酌着语气说,这番话他想说好久,但是一直不知该如何说是好。若她真是男孩,也就罢了。但她是个女孩,若是遇人不淑,下场何其艰难...
“萧椯就是一个自视甚高,惯于伪作,视人如手中棋子,随意拿捏戏弄的人。在官场上或许会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但你要知道在生活中,这样的人绝不是好相与的。”郑祈语重心长说。甄圆实在是没必要跟这样的人在一起。
“哎呀...你并不了解他。”温萦蹙着眉头说。
“换作是你,一定会做得比他更好。”郑祈认真说。
“是么?”温萦说,眼睛眨了眨。潜伏在她脑海深处,一个微弱但冷酷的声音,似火石迸发出光星一般,在表达小小的雀跃、赞同。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比萧椯厉害。也许,她只是缺乏一些运气和时机而已。
阿四举着烧得旺盛的火把过来,厚重的木门一经拉开,阴寒潮湿的气息透来。
走下蜿蜒曲折的石阶,下方是一个长方形的坑穴,墙壁是随意凿砸的,凹凸不平,地面泥土很湿,整齐陈列的七副棺材,其中三副装着尸骨。
只有确定是被谋杀,立过案,尚未找到凶手的尸体才会陈放在这里。其他不能确定的无名尸体,在义庄放一段时间,便会拉去乱葬岗掩埋了。
“凶手真是运气不好,哈!”阿四开玩笑说。他推开棺木,尸体已经腐化为白骨,颈骨发黑,脚趾变形。
下阴处,多出一团纤细骨头。
是死胎。“这个人生前怀过孕,只是她当时月份不大,未能检验出。”阿四惊觉说。“待放到地窖后,死胎就慢慢滑落出。”
温萦留意到女尸的下颚有刀锋的痕迹,额头,耳朵附近也有...心脏砰砰直跳,问:“尸体检验时,脸部情况怎么样?”
“火是从头部点起的,烧得比其他地方都厉害,骨头都显露出来。”阿四说。
“我想,不是凶手运气不好......第一具被割脸的尸体极有可能发生在三年前,凶手为了掩饰罪行,且当时时间紧迫,才不得不在将要下雨时烧...只要把她脸烧毁,就能万事大吉。”温萦沉吟说。“找到这个孩子的父亲,或许就能...”
就在另外两人专注听着,突然哗啦啦一阵水声,地窖外面一名黑衣蒙面男子将一坛子酒倾倒在旁边棺材板上,扔下火褶,迅速扣盖木门。
熊熊烈火,顿时燃烧起来。
郑祈赶紧拉着两人往角落躲。“不怕,有火光,外面很快就能注意到我们。”他镇定说。
“哎呀,外面在烧坑验尸,哪里会注意到这点烟气,我们会呛死在里面!”阿四急得团团转。“完蛋,完蛋,这回完蛋...”
第24章 :她是真心的
温萦瞄准机会,伸手朝阿四的颈项打去,登时把他打昏在地。
“转过头去!”她一边解胸前的缠布,一边飞快解释说:“那人没扣好门,方才我进来时,顺手在扣环内侧粘了三枚蜂毒短钉,他绝对是碰到了,后面明显脱力。”
“这异域纱布防火,你等我...”她还没裹好头,郑祈立马抢了过去。“我去!”
温萦一怔,郑祈已经披着纱布冲进烈火中,须臾,门开了,大量冷风灌入,火焰燃烧更胜,只听外面他一阵穿云裂石的叫喊声,继而整个院子开始敲锣打鼓。
地窖里的棺材连片烧起,浓烟弥漫,她蹲坐在角落,捂住自己和阿四的嘴巴。外面传来泼水声,哐啷哐啷,有人手提水桶冲跑进来。
他浑身湿漉漉的,头顶却在冒烟,神色如地狱里的阎君那般严肃,锐利的目光四处搜寻,在听到一声轻轻的咳嗽,萧椯略微松了口气,等走到温萦面前时,眼睛又燃起愤怒的火光。
“我...”温萦还没来得及分辩,就被他拿小半桶水从头淋下,覆盖青色官袍,拉着往外跑。火焰里传来一股熟悉的气味,还有其他人闯进来,挤过他们俩身旁去救阿四。
门外围了一大群救火的人,见着他们纷纷让道。“县令,县令,你没事罢?”官差们涌上来关心。
“阿园,阿园...”温萦听到郑祈的嘶哑呼喊。
她想取下搭在头上的衣服,院子里寒风窜动,紧贴在脸上的丝绸又冷又湿,闷得快喘不过气,伸手往头上一挠,随即被另一手拉扯回去,她再挠,再被扯回去...这个人究竟怎么回事?她不禁恼火。
“等等!”温萦口齿不清说,萧椯却仿佛没听见,只管推着她往前走。又是一阵妖风迎面吹来,她眼睛彻底不看清,鼻子、嘴里呼吸进的都是布,呸,呸,身后又有其他人在说话,好似在喊:“椯儿,椯儿。”
萧椯顿时停下,温萦一时没反应过来,脚下突然踏空,摔滚成一个球,真真圆...万幸,衣服终于扯下来,离廊下不过一尺远,她靠在护栏边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好大一股醋味,鼻子吸进的都是烧坑的余烬,呛得她满眼是泪...
萧椯英姿玉立站在旁边,一袭白色单衣,月光下飘飘若仙,连手也不搭一把。“萧椯你!”她痛骂道,眼睛的朦胧余光见有人走来,竟然是高泉!
他穿着红色官袍,威仪棣棣,目光如炬,身旁还跟随许多护卫。“高伯父!”萧椯作揖行礼说。
温萦顺手从衣袖里掏出一包白骨,是从女尸那里取走的死胎。“证据险些摔坏了。”她装作痛心说。
“是么?”萧椯略微有些惊讶,转过身礼貌地摊出手。温萦递过证据,自己扒拉开缠绕在身上的衣袍准备爬起,刚起到一半,突然觉得胸前好生轻松,连忙往回一摔。“扭,扭到了。”——“高伯父,这里灰大,我们去先内厅罢。”萧椯挡在她前面说。
忽然有一个人影走上前帮忙,他满脸黑灰,两只手通红。“不必客气...”温萦尴尬笑说,只见郑祈脸色严肃,突然把她抗在背上,大步离开。
直至回到衙门的客房里,郑祈才把她放下。“辛苦啦!”温萦坐在榻上笑着感激说,这才注意到他双手冒起好些骇人的大水泡。
地窖的门虽然没有关上,但想要推开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她突然有些庆幸,不是自己跑出去,否则以她力气,双手非烫熟不可。
郑祈的发鬓、衣角也被烧焦,神色严峻,目光里满是关切。她的声音有些哑,眼睛熏得通红,脚也扭伤了,脸上又是故作的笑意,心里会不会是在怪他?
他从地窖推门而出,院子里空空荡荡,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喊人,通知到第一个杂役后,立即往回赶,萧椯已经带着衙役从另一边赶到,看到他独自一人站在外面,表情极是震惊,转瞬惊恐万分地抢过水桶倾身而下,往里面冲。
她定会怪他是懦夫,说不定会怀疑他贪生怕死。他心里纠结不已,如摧如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