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伯父适才的冷言冷语,他紧紧握住弓身,弓身冰凉温度让他心绪勉强镇定了下,他走到石狮前,前方青石砖,似有马车车轮落下的新泥。
青石砖上有十六只马蹄印,这是,驷马马车。
平康坊内,李楹还在听着裴观岳与沈阙的对话,两人正说到阿娘杀了她,她以为两人有何凭据,但听来听去,也只有对阿娘的辱骂和嘲讽,并没有半点凭据。
所以,这也只是裴观岳和沈阙的猜测罢了。
李楹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裴观岳又道:“有时候,我是真不懂太后在想什么,如果说她在意永安公主,那为何猜到是我们在毁损公主陵墓,又不去追究,如果说她完全不在意永安公主,那怎么又接连罢黜贾方、刘远他们,这动作,倒像是泄愤。”
“惺惺作态罢了。”沈阙道:“一个杀了自己女儿的人,又怎么会在意女儿呢。”
裴观岳不是这般认为的,他抿着血红酒液,摇了摇头,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沈阙却不耐烦再猜:“管那老妇是怎么想,这些年我们猜她心思也猜够了,哼,很快,我们就不需要再猜她心思了。”
李楹一惊,正准备侧身再仔细听的时候,忽听到长廊上传来门房和一个老翁的声音:“道长,沈将军就在厢房中,劳烦稍等片刻,某这就去通传。”
道长?那是一个道士?
李楹有些害怕,若这道士见了她,那定然会将她当妖邪收服,她看了看朱红木棱窗里面的沈裴二人,咬了咬牙,迅速转身离去。
夜色中,李楹一边疾步奔逃,一边不断回头观看,等确定那道士没有追上来时,她才松了口气,停下脚步,准备歇息片刻。
但她刚停下脚步,手腕忽然被一个人牢牢攥住,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那人拉入小巷中。
李楹惊惧抬头,是崔珣。
她顿时安下心来:“崔珣,你吓死我了。”
崔珣紧抿着唇,眸中隐隐有些怒火:“你去哪了?知不知道很危险?”
崔珣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几乎没有情绪外露的时候,如今却连声音都带着丝丝恼怒,月色之中,李楹仰头,看着他的双眸,她没有害怕,反而忽笑了笑,说了句:“崔珣,你是在,担心我吗?”
第38章
崔珣明显一愣。
李楹仰起的脸庞洁白如雪, 眼睛亮晶晶的,她抿嘴笑着,又问了一遍:“崔珣, 你是在,担心我吗?”
崔珣这才回过神来, 他放开攥住李楹手腕的手指, 往后退了两步, 眼神又平静到没有一丝涟漪, 他没有回答李楹的问题, 而是说道:“裴观岳的身边很多道士和尚, 你去追踪他,是想再死一次吗?”
他这样说, 李楹这次心中反而没有怅然情绪,她也没继续追问,只是浅笑盈盈看着他,说道:“好啦,下次不会了,你不要生气了。”
崔珣又是一愣, 他低低说了句:“我没有生气。”
但是后半句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轻微叹了口气, 换了个话题:“你去追踪裴观岳,有什么发现么?”
“有。”李楹道:“我陵墓毁损, 果然是他们做的。”
“意料之中。”
“还有一个发现。”
“什么发现?”
李楹目光移到崔珣手中旧弓,看向他露出袖口一截的手腕, 他手腕很漂亮,冷白如玉, 手指也是修长干净,分外好看,这样漂亮的一只手,但却连自己的旧弓都拉不开了。
李楹抬眸,她没有提裴观岳所说崔珣在大理寺的事,而是道:“裴观岳说,弹劾你的御史贾方,被阿娘罢官了,还有他们那边几个人,也都被罢官了,他觉得,阿娘这是在泄愤。”
崔珣听罢,若有所思,李楹微微一笑:“你之前说,阿娘为了阻止你再查案,于是没有追究是谁毁损我陵墓,但其实,阿娘追究了。”
她嘴角上扬,笑容就像初春的花朵一样清新明媚,她其实很容易因为一个小小的事情开心,所以当得知阿娘没有不管她时,她就发自内心觉得欣喜,那是一种爱有回应的欣喜,她知道,阿娘没有忘记过她。
崔珣看着她扬起的嘴角,然而他心里还是有一些疑虑,难道太后的勃然大怒,仅仅是因为他查到了她身边之人吗?但面对李楹亮晶晶的眼眸,他说不出口他的疑虑。
所以他撇过脸,看着皎洁月光洒在巷外的青石砖上:“嗯,是我枉做小人了。”
李楹微怔了怔,然后她小声道:“你不是小人。”
崔珣被人骂了无数遍的“斗筲小人”,听到她这话,他倒觉得有些新奇:“哦?不是小人,那是什么?”
李楹真的在认真思考他这个问题,好人?他算不上,坏人?不,她觉得他不是。那应该是什么呢?
她想了很久,说道:“你是一个……痴人。”
这回换崔珣微微怔住:“为何这样说?”
“执着为痴,你执于一念,困于一念,难道不是一个痴人吗?”
崔珣细细咀嚼着她这句话,半晌,他轻声笑了笑,说道:“执于生,执于死,执于明,执于灭,改不了了。”
李楹没有劝他放下执念,只是静静望着他,眸光柔和,如朗月之华,崔珣忽问:“那公主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啊。”李楹说道:“我是一个没有什么大志向的人,我也没有什么很伟大的理想,我只希望所爱之人顺遂安康,仅此而已。”
崔珣指腹划过手中弯弓,之前弓上是锈迹斑斑,但如今弓上已光滑如初,他摇了摇头:“药师佛说,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所以,我觉得,公主是一个,有琉璃心的人。”
李楹还没来得及细思他的话,崔珣就没有再说下去了,他道:“走吧,伯父已经答应我会去禀报猫鬼一事,你阿娘不会有事的。”
李楹点了点头,月色中,她与崔珣相伴而行,一人有影,一人无影,朦胧月光斜斜地照在崔珣的身上,将他的身影投射到李楹这边,李楹低头看着他的颀长身影,他走路的姿势也很好看,步伐优雅从容,鹤氅衣裾随着步履,轻微摆动,露出鹤氅的手腕清瘦,手指骨节分明,李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着他投射到地面的修长手指,崔珣手指微微动了下了,影子中的手指就像勾起李楹的指尖一般,李楹唬了一跳,手指也慌乱缩进袖子,她偷偷去看崔珣,但是崔珣并没有发现什么,仍旧直视前方,安静走着,李楹这才安下心来,她又瞧向崔珣的影子,带着一丝好奇,还有一丝她也说不清的悸动,小心翼翼用指尖去碰他的指尖,嘴角也不自觉地勾起了一抹微笑,她一直没有说话,崔珣终于侧过头,刚想和她说什么,李楹就跟被抓了个正着一般,动静很大的慌乱将手藏在背后,崔珣不解问:“怎么了?”
“没……没怎么。”李楹垂下头,藏下脸颊的两抹红晕,她结结巴巴道:“我只是……只是刚刚在想事情,所以被吓到了……”
“这样啊……”
“对,就是这样。”
崔珣点了点头,李楹问:“那你方才,是想和我说什么呢?”
崔珣看着她,说道:“也没什么。”
只是她一直不说话,以为她还在忧心,所以想和她说说话罢了。
他撇过脸,看向前方洒在青石砖上的莹白月光,夜阑风静,他抿了抿唇,说道:“方才想说,这月光,像琉璃。”
暮鼓晨钟,长安城的琉璃月也渐渐隐去,一轮红日喷薄而出。
崔颂清的动作很快,他除了派人去石屋取那件青色五彩十二章纹榆翟外,还火速进宫,向太后禀报了猫鬼一事,只可惜,猫鬼在鬼市受伤之时,蒋良就有所发觉,石屋之中,他与猫鬼,俱已不知去向。
宫中太医按照前朝医治猫鬼之祸的方子,取相思子、蓖麻子各一枚,朱砂末蜡各四铢,熬成汤药让太后服下,太后果然病体好了很多,圣人向来至仁至孝,闻知此事,惶恐不已,长跪蓬莱殿前请罪,言是其失察,才导致母亲被猫鬼所害。
而太后也没有怪罪圣人,行巫者用猫鬼害人,干他何事?她撑着病体,亲自于蓬莱殿前扶起圣人,圣人得到太后谅解后,就召集群臣,命大理寺速去缉拿蒋良,定要将此人生擒活捉,长安城一片鸡飞狗跳,但太后与圣人的母慈子孝,还是又传为一段佳话。
崔颂清此时,却向太后提议,以崔珣发现猫鬼之功,将他官复原职,太后本来不愿,但崔颂清道,崔珣在察事厅三年,能谋善断,侦察机密的事情,没有人比他做的更好,何况,猫鬼一日不除,太后就一日不得安宁,与太后凤体安康相比,崔珣的罪过,暂且可以放一放。
最后崔颂清还问了太后一句:“太后是信崔珣,还是信大理寺?”
太后闻言,默然片刻,然后终于答应崔颂清,再见崔珣一面。
李楹得知这个消息时,很是高兴,阿娘愿意见崔珣了,那便代表崔珣有机会复职了,但是阿娘见到他时,定然又会责问他为何要查她身边人,到时崔珣该如何回答呢?
李楹搜肠刮肚的想着,阿娘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一定不能欺骗她,倒不如实话实说,只是这实话,该怎么说,还是要好好寻思寻思。
她想了半天,都没想出答案,于是便想去崔珣卧房找他,问问他是怎么想的,但是青天白日的,崔珣卧房房门紧闭,连窗户都关的严严实实。
他不是马上要进宫去见阿娘么?为何要闭门不出?
李楹心中好奇,她在门外敲了敲门,但是敲了好半天,卧房内都并无回应,李楹的好奇又变成了焦急,崔珣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想到沈阙和裴观岳昨夜还在商量怎么要他的命,李楹心中就更急了,她忐忑了一下,然后透明身影便穿过紧闭的直棂格门,朝他卧房里走去。
李楹刚迈进崔珣卧房,便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崔珣背对着她,端坐在紫檀案几前,看起来安然无恙,但是他中衣褪去,露出新伤旧伤叠加的脊背,手中还拿着一把匕首,往自己背上伤口处划去。
李楹不由惊叫出声,崔珣也发现了她,他停住动作,转而迅速披好中衣,然后侧头道:“你怎么进来了?”
“你不开门,我以为你有事。”
“我没事。”崔珣道。
李楹看着书案上泛着银光的匕首,她问:“你没事,那你方才,是在做什么?”
崔珣神情平静:“做一些该做的事情。”
“什么叫该做的事情?”李楹十分不明白:“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是想划伤自己,你笞伤好不容易才结痂,你想再伤一次?”
崔珣默然不语,他只是道:“你先出去吧。”
李楹咬了咬牙,道:“你的笞伤,是我不眠不休照顾你,才好的这么快的,你不告诉我原因,我不走。”
她说罢,还真赌气坐到崔珣对面,一副打死也不离开的样子。
她这般执拗,崔珣也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道:“我不得不这么做。”
“为何?”
“太后恨我。”崔珣解释:“太后恨一个人的时候,会恶之欲其死,我见到太后时,若完好无损,她会觉得不够解气,若皮伤肉绽,她则会心中快意很多,这样,我复官机会会更大点。”
李楹听后,一时之间,竟无法反驳,事实上,这种心理,人人有之,但是,皮伤肉绽的是崔珣啊,她一点也不希望他这么做。
她摇头:“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不需要你这样伤害自己。”
“来不及了。”崔珣道:“若此次不成,便不知何时才能复官。”
李楹沉默,她忽问:“崔珣,你这般执着复官,到底是为你自己,还是为死去的五万天威军?”
崔珣没有回答,半晌后,他才道:“没有区别。”
李楹咬着唇,她看着崔珣,眼前似乎闪现过很多画面,有他俯下身子捡那些脏了的铜钱的一幕,有他听到天威军全体将士跪谢时血泪盈襟的一幕,有他在雨夜徒手挖出盛云廷尸骨的一幕,李楹语气中都带着一丝颤抖:“崔珣,你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吗?”
崔珣望着她,眸中似悲似悯,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
李楹没再说话了,只是良久,才轻轻地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伤是我照顾好的,再伤,也要我来。”
她拿起案几上匕首:“我来做。”
崔珣静静看着她,默然点了点头,他背过身,除去上身的中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脊背。
李楹手中握着匕首,匕首泛着寒光,锋利异常,李楹握着匕首的手不住的颤抖,刃尖还没碰到崔珣的伤口,她就忽扔了匕首,趴在案几上,恸哭了起来。
她就这般趴在案几上,哭到天昏地暗,崔珣看着她哭得耸动的肩膀,有些愕然,他手指轻轻抬了下,似是想去安慰,但纤长手指停下半空,却最终还是垂了下来,他也没有说话,而是在一旁安静看着她,等待她哭完。
李楹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半晌,她才啜泣抬头,抹了把眼泪,然后颤抖着重新拿起匕首,崔珣也重新背过身去,李楹抖抖索索,闭上眼睛,就朝他脊背上一条结痂的笞伤划去。
匕首削铁如泥,只是轻轻划到伤口,结痂的伤疤就完全裂开,鲜血汨汨涌出,崔珣微不可见的疼的皱了皱眉头,李楹只划了一道,就迟迟不愿再划,崔珣没有听到声响,于是忍着疼痛,转身去看她,才发现她已经背过手去,将匕首藏于身后,眼睛红肿的
和桃核一般,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后的沙哑,倔强道:“可以了。”
崔珣伸出手,李楹却坚持不给,她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一条伤口已经够吓人了,可以了。”
她那样子,仿佛接下来又会恸哭一场,崔珣望着她红肿的眼,微微叹了口气,他尽量将声音放缓:“嗯,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