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从鬼火上取过青釉药碗, 沉默坐在他榻边,她放了颗糖霜到碗中, 等糖霜化了,才舀了勺药汁, 她细心将滚烫药汁吹到温热,递到崔珣唇边。
崔珣没喝, 他只道:“我自己来。”
李楹道:“你要是自己能来的话,这药碗方才也不会落下了。”
崔珣不习惯被人喂食,他还是不愿喝,李楹叹了口气:“行吧,你不喝也可以,你要是病死了,我看你是没法去地府和郭帅交代了。”
崔珣闻言,放于锦衾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下,不得不承认,李楹这话,的确戳他心窝子了,他之所以这些年受尽屈辱都不愿死,就是为了履行对郭帅那句承诺,他垂眸,终于张口,将李楹递到他唇边的那勺汤药喝下。
李楹摇了摇头,此人自尊心,有时真是强的不合时宜,她继续舀了勺汤药,吹凉,递到他唇边。
一碗汤药很快没了一半,崔珣咽下一口被糖霜中和的微甜的汤药,他抬眸,看向正低头吹着药汁的李楹,她睫毛低垂,很认真的在帮他将滚烫药汁吹凉,崔珣在幼时病时,虽也有婢女伺候汤药,但从未有人这般,是用真心来照顾他,而不是因为他是主人,或是什么对她有利的人,她照顾他,只是因为他是崔望舒。
一股暖意自他心中涌现,他怔怔看着李楹莹洁脸庞,都忘了咽下递到唇边的药汁了。
李楹疑惑了声:“欸?”
崔珣这才反应过来,他张口,含下那勺药汁,只是一双眼眸,仍然怔怔看着李楹。
他在病时,墨发只简单用一根玉簪簪起,几缕发丝凌乱垂在脸庞,双颊因为高热如同抹了一层薄薄绯红胭脂,如醉玉颓山,又如靡丽丹霞,偏偏这糜丽中,还夹杂了几分病中的恹恹和脆弱,李楹看着,都不由呼吸一滞,心脏跳快了半拍,她胡思乱想着,古文说西子捧心,愈增其妍,她当时读到时还不太相信,心说如何有人能够病容愈增其妍,如今看来,倒是古人诚不欺我。
李楹想完后,莫名心虚,她责怪自己,崔珣病中已经很是难受了,她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她一心虚,都不敢再去看崔珣了,只是依旧轻轻吹了药汁,递到崔珣唇边时,才抬眸看了他一眼,但一想到方才的心思,她又赶紧低头,动作间,多了几分含羞带怯的模样,她本就生得娇柔秀美,一含羞带怯,实在可爱,崔珣也不由心中怦然一动。
两人都生出旖旎心思,这剩下药汁的喂食,气氛自然就暧昧许多,他含着她喂过来的白玉匙,一双眼眸黑漆漆的,定定看着她,她又不敢看他,偶尔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一眼,他却又不好意思的飞快垂首,半碗药汁,喂到最后,两人耳根都红了。
李楹见青釉药碗已经见了底,她道:“这药方嗜睡,你先休息一会吧。”
崔珣点了点头,他道:“你也先回去吧。”
李楹想了想,却道:“我还是留在这里,以防万一吧。”
崔珣道:“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李楹道:“崔珣,你生病的时候,不想有人在旁边陪你吗?”
她以前也生过病,每次病时,阿娘都会在她病榻前陪伴她,有时阿耶也会过来,有爱的人在,她的病总能好的格外快。
崔珣闻言,愣了愣,片刻后,他才艰难道:“
没有人陪过。”
儿时倒是经常生病,但病榻前,没有人,少时,身体很好,不生病了,也不需要人,从突厥回来后,身体又不好了,经常生病,但是,又没有人了。
所以,不是不想,是没有人。
李楹笑了笑:“那我陪你啊。”
崔珣手指慢慢抓紧锦衾,鸦睫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下,他喃喃说道:“你……不怪我吗?”
“怪你?”
“昨日……”崔珣斟酌了下言辞,还是想不到该怎么说出口,最后只能道:“我以为,你会怪我。”
怪他,辜负她的心意。
李楹摇头:“崔珣,我永远不会怪你。”
她顿了顿,又道:“我在等你,等你有勇气接受我的心意,等你愿意我,唤你一声十七郎。”
崔珣长睫上似乎沾了些细碎晶莹,他垂下眼眸:“如果,等不到呢?”
“不等,又怎么知道等不到呢?”
崔珣没说话了,他只是抬手,镣铐叮当声中,他似是不经意间揉了揉眼睛,然后他放下手指,轻声说了句:“好。”
李楹点燃安神香后,便扶着崔珣,躺了下来。
药方中加了麻黄和葛根,会让人服后昏昏欲睡,加上安神香的作用,崔珣很快沉沉睡了过去,而麻黄和葛根又能发汗解表,因此没过一会,睡梦中的崔珣额上就布满细密汗珠,李楹打了盆水,湿了帕子,然后拧干,仔细擦拭着他额上脸上的汗。
冷汗擦拭掉后,崔珣明显舒适很多,蹙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了,只是他冷汗出的太多,擦拭之后,帕子像落入水中一样,湿淋淋的,没一会就要重新洗,重新拧干。
李楹却一点都不抱怨,她不厌其烦的洗着帕子,拧干,然后为崔珣擦拭着额上的汗,到日落西山之时,崔珣终于没有那么难受了,李楹用手去感受他额上温度,高热似乎退下来了。
李楹终于松了一口气,她锤了锤酸痛的腰,然后起身,准备去将银盆中水倒掉,只是她起身的时候,忽然手被崔珣攥住。
崔珣双目紧闭,应还是在睡梦之中,他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口中低喃了一声:“明月珠……”
李楹愣住,她没有再走了,而是慢慢坐在乌木地板上,她趴在黄梨木矮榻边,静静看着睡梦中的崔珣,良久,才叹了口气:“真是不公平,我都没唤你一声十七郎,你倒先唤我明月珠了。”
她忽笑了笑,又道:“算了,不跟你计较啦,你快点好吧,虽然你生病的时候,像书中说的西子捧心,挺好看的,但是,我还是不希望你生病,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一辈子没有病,没有灾,也没有痛。”
沉沉睡着的崔珣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她的话,一滴眼泪,慢慢从他眼角流下,沉入鸦黑鬓中。
李楹唬了一跳,她伸手,指尖轻轻拭去他的泪痕:“怎么哭了?你放心,我不走,我会陪着你的。”
她顿了顿,又有些不甘心的说道:“方才你唤了我声明月珠,那为了公平,我也要唤你一声十七郎。”
她慢慢趴在榻前,瞧着他浓密如扇般的鸦睫,喃喃道:“十七郎,以后,你难受的时候,身边不会没有人陪了,我以大周公主的名义发誓,我会陪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她的手,还被攥在崔珣掌心,她就那般任凭崔珣攥着,自己则安静趴在他榻边,看着他沉睡的模样,再也没有挪动一下。
在崔珣病时,郭勤威的头颅,也到了肃州。
押送头颅的士兵已经行了十几日了,人人都疲累不堪,在飞云驿的时候,众人将装着头颅的箱子抬到房中,然后派人在房外把守,其余人就都休息去了。
只是夜半三更的时候,飞云驿的驿丞捧着一个木盒走到库房外,那两把守的士兵对视一眼,很默契的打开房门,片刻后,驿丞又捧着一个木盒走了出来,两士兵默契将房门关了起来,似乎一切都未发生过一样。
早躲在一旁的一个察事厅暗探看到全程,心想,果然如少卿所料,大周驿馆是兵部直管,而裴观岳,就是兵部尚书,裴观岳的确会在驿馆更换头颅。
那既然头颅已换,接下来,就依计行事了。
下半夜的时候,一道迷烟随风吹过,两个士卒顿时迷迷糊糊,此时屋顶上一个拿着锦盒的暗探却拿开片瓦,跃入房中,将盒中的白骨与箱中白骨交换。
那暗探动作极快,不过一瞬间,他便换好了白骨,重新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屋顶,拢好片瓦,然后便与之前负责监视的暗探奔出飞云驿。
飞云驿外,一个皂衣俊美郎君早已等候多时,那两暗探拱手对他道:“鱼郎君,都办妥了。”
鱼扶危点头,那两暗探对他也挺是佩服,这个计策是崔珣拟定,但却是鱼扶危负责执行,须知执行不比定计容易,稍微一个环节出错,便是全盘皆输。
这些察事厅暗探本来之前还对鱼扶危颇多怀疑,心想一个商人能有什么本事,不过崔珣严令他们按鱼扶危命令行事,他们才不得不听从,没想到鱼扶危行事缜密,滴水不漏,连风向都考虑到了,在这飞云驿将一切安排的是妥妥贴贴。
两暗探真心道:“多谢鱼郎君,为了搭救我们少卿,甘愿舍弃身家性命。”
鱼扶危皱眉:“我甘愿舍弃身家性命,可不是为了搭救他,我是为了旁人。”
但他说的时候,又想起了阿史那迦的那句“他从未投降过突厥”,还有李楹那句“他将自己三年来的所有俸禄赏赐,都送给战死同袍的家眷”,鱼扶危忽犹豫了下,然后叹了声:“算了,也当是为了搭救他吧。”
第88章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裴观岳做梦都想不到,他密令人换了假头颅,但是这头颅却又被崔珣着手下换了, 其实这也不怪裴观岳,他焉能知道, 被围的水泄不通的崔宅, 还有一只鬼魂, 时刻出来替崔珣传递消息呢。
崔宅之中, 崔珣仔细看着鱼扶危所写的信, 看完之后, 他将信放于烛火之上焚烧,李楹道:“鱼扶危说, 一切都安排妥帖了,只是突厥叶护对郭帅头颅看管甚严,暗探暂时还未得手。”
“无事。”崔珣脸上还带了些许大病之后的苍白,他咳了几声,但几声之后,却没有停止, 反而咳的愈发厉害,李楹担心的看着他, 崔珣强行按捺住那股从胸腔涌现的咳意, 他勉强笑了笑,避开她对自己身体的关注, 说道:“只要知晓郭帅头颅下落,就有其他办法。”
但是李楹却仍然契而不舍道:“崔珣, 你真的没事吗?”
崔珣摇了摇头:“没关系的。”
李楹微微咬唇,她道:“我在阿史那迦的记忆中, 看到阿史那兀朵经常在冬日将你吊在汗帐之外,一吊就是好几日,你畏寒,便是那时候留下的毛病吧。”
崔珣愣了愣,这段经历,他其实并不是很想提,李楹也知晓他心中苦痛,她也基本不提,但不知为何,今日偏偏提了起来。
李楹似是看出了他心中疑问,她望着他,道:“我只觉的,你崔望舒,是我平生见过,心性最为坚韧之人。”她苦笑一声:“我时常想,若我换了你,我能坚持多久?我觉得,应该不超过十日吧。”
她继续说道:“除了我?天下人大可以想一想,他们能坚持超过几日?崔珣,你总觉得那段经历让你羞耻,你说你在突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牲畜,我也明白,献俘礼,还有……”她顿了顿,又道:“都给你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你是世家公子,士可杀不可辱,可是,我不觉得那是耻辱,我反而觉得,那是和苏武牧羊相同的骄傲。”
她的声音逐渐坚定:“若有朝一日,世人能知晓你所做的一切,我想,不会有人觉得,那是羞耻的。”
她说:“所以,崔珣,你在突厥的时候,不是一只牲畜,你是一个英雄。”
崔珣定定看着她,她双眸灿若繁星,盛满了坦率和真挚,许是她太过真诚,让崔珣一瞬间都有些恍惚,英雄……他从未想过,这两个字,还能和他联系上。
他垂下头,藏起眼中出现的那抹动容,他喃喃道:“那日的话,你还一直记得……”
他没有想到,他拒绝李楹时说的牲畜、恶犬之类的话,她居然会在今日重提,就为了宽慰他。
李楹点头:“我记得,因为你的话,我好几日都没睡着,半夜想起来的时候,我就会坐起来,对自己说,你不是什么恶犬,什么牲畜,可是,我又想,我和我自己说有什么用呢?你又不知道,我要和你说呀。”
她抿了抿唇,又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提突厥的事情,但你怪我,我也要说,我见不得你这样说自己。”
崔珣没说话,只是垂着首,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不会怪你。”
“嗯?”
“不会怪你的。”崔珣又轻声重复了遍:“以后,我也不会这样说自己了。”
李楹心中顿时松快:“那我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崔珣听罢,不由低低笑了出来,他笑起来时,如春水融冰,眼角眉梢都透着暖意,甚是好看,李楹一时之间都有些看呆了,回过神时,她才不好意思低头,待抬头时,却见崔珣几缕发丝散在鬓边,崔珣世家出身,向来仪容端正,此次大病虚弱,才简单用玉簪簪发,不过手腕无力,加上镣铐所限,也没簪好,李楹看着那几缕乱发,道:“崔珣,我为你束发吧。”
崔珣一如既往的拒绝了,他说:“这不是一个大周公主该干的事。”
李楹道:“那你觉得什么才是大周公主应该干的呢?难道身为大周公主,就必须保持骄傲,等着所爱之人走近,而不是主动靠近自己所爱之人么?”
她顿了顿,又道:“大周公主,也有主动追求爱的权利。”
她说的坦然又炙热,崔珣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他怕拒绝后,她又能说出更多他无法招架,也无法回答的话。
铜镜前,李楹轻轻取下玉簪,墨发顿时如瀑般披散而下,李楹拿着银梳轻轻梳着,然后仔仔细细用玉簪盘起,鬓边再无乱发,她为他梳头的时候,崔珣一直安安静静在铜镜中看着,身侧的少女容颜秀美,神情温柔,她怕扯痛了他,动作放的很慢很轻,她是真的很在意他,就如她所说,不想他受到一点伤害。
这情景太美好,美好到他甚至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这真的不是一场梦吗?
但他很快又想到那日她抱住自己时,仰头问他:“崔珣,我是一场梦吗?”
身体似乎还残留着那日她的温度,他忽有些如释重负,这,不是一场梦。
是真实的。
她是真实存在的。
李楹用玉簪将崔珣盘髻固定好时,见他怔怔望着铜镜出神,她不由道:“在想些什么?”
崔珣看着铜镜中的她,苦笑:“我想,若先帝和太后知道你为我束发,恐怕会杀了我吧。”
李楹不由莞尔:“我阿耶和阿娘就那么可怕么?”
崔珣也笑了笑:“或许只有公主觉得,他们并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