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青阳点了点头:“某也料想如此,但堂堂大周主帅头颅,怎可一直陷于敌国?某义愤之下,便潜入突厥叶护府中,期间遇到几个察事厅暗探相助……”计青阳问崔珣:“这几个暗探,是崔少卿派去的吧?”
崔珣盯向木匣,他整个人都已经魂不守舍了,只是愣愣答了句:“是我派的。”
他自知晓那日起,就将暗探派去突厥,但叶护对郭帅头颅看管甚严,暗探一时之间无法得手。
计青阳道:“某幸得他们相助,终于成功盗出头颅。”
他小心翼翼的将木匣放到地上,推到崔珣面前:“郭帅的头颅,就在这木匣之中。”
崔珣双眼尽是茫然神色,他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连手指都在发抖,他伸出手,想去开那木匣,计青阳却制止道:“崔少卿且慢。”
崔珣抬头望他,计青阳不忍道:“还是不看为好。”
崔珣恍恍惚惚,声音也轻飘飘的,仿佛来自遥远天际:“为何不看?”
计青阳咬着牙,半晌,才道:“郭帅头颅,已被制成酒器。”
李楹目瞪口呆。
制成酒器?这简直是对郭勤威莫大的侮辱!
也是对大周莫大的侮辱!
崔珣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仿佛全身血液都在这一刻被抽离,他肩膀剧烈抖动着,阵阵眩晕涌上眼前,手指几乎要抠到地里,李楹都不敢叫他,良久,他才颤着手指,去开木匣,计青阳还是想阻止,却被他一把拂开,他双手放在木匣匣口,匣口似有千斤重量一般,他手抖的厉害,开了几次,都没开成功,最后一次,他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痛楚之下,他才略微镇定下来,匣口被他徐徐掀开,只见木匣里面,放着一个中间被挖空,两边镶嵌金银的骷髅酒杯,骷髅酒杯中,还能看出些许酒渍,想必这酒杯使用频率甚高,李楹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忍直视,扭过头去,不愿再看。
但她又回过头,不安的去看崔珣,崔珣垂着头,李楹看不清他面目神情,四周一片死寂,连鸟叫的声音都听不到,李楹和计青阳都不敢说话,片刻后,李楹忽看到一滴又一滴的鲜血,从崔珣口中溢出,滴到黑色泥土中。
李楹大惊:“十七郎……”
她赶忙去扶崔珣,崔珣身躯已摇摇欲坠,他只是定定看着那骷髅酒杯,仿佛要将这酒杯的模样记到骨髓里去,李楹红了眼眶:“十七郎,不要看了……”
她咬了咬牙,便去合上木匣,不让崔珣看,崔珣嘴角溢出的鲜血越来越多,李楹惊惶之下,便用袖子去擦,她含泪劝着:“十七郎,不要这样……郭帅在九泉之下,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但崔珣仍然直勾勾看着合着的木匣,他脸色惨白到没有半点血色,双眸空洞到可怕,李楹想到那日
他得知盛云廷托付时,也是这般的神情,她有些害怕,又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劝他,只能哽咽道:“十七郎,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崔珣终于开了口,他心神大恸之下,声音轻如蚊鸣,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极深的痛楚与愤懑,他嘴角鲜血滴滴落下:“我崔珣……此生不杀突厥叶护……誓不为人!”
计青阳虽然早已料想到他反应,但还是惊诧到久久无言,等回过神来,才劝道:“崔少卿,突厥叶护这般侮辱郭帅,天都会诛他。”
崔珣听罢,只是一字一句,呢喃说道:“不,天不能诛他,因为我要诛他。”
他忽望向计青阳,正当计青阳以为他又要说些嫌恶之语时,他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然后郑重,向计青阳跪拜下去,重重叩了一首,计青阳惊愕万分,他欲扶起崔珣:“崔少卿,使不得。”
崔珣摇头:“你是我的恩人。”
他脸色如纸一般苍白:“是我们天威军的恩人。”
计青阳也跪到他的面前,他一拳砸到地上,叹道:“唉!只恨寻得太迟!”
他对崔珣道:“崔少卿,若你信得过某的话,某会将郭帅的头颅,完好无损送到长安的。”
崔珣点了点头,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印信:“凭此印信,计大侠可去衡州寻衡州司马刘若瑜,他是察事厅的人,他会将计大侠护送回长安,不过圣人有命,郭帅尸骸不得下葬,还请计大侠将头颅送于西明寺中,于佛前供养。”
计青阳接过印信,他眼眶一热:“崔少卿放心,某就算拼了性命,也不会让忠骨沦落异乡受辱!”
崔珣缓缓颔首,李楹搀着他踉跄站了起来,他似乎虚弱到极点,靠着李楹扶着才能勉强站立,他望着计青阳手中的木匣,声音虽轻,却格外清晰:“总有一日,他们,都能入土为安的。”
第118章
计青阳拿着印信, 去了衡州。
崔珣和李楹,则继续踏上了前往岭南的道路。
因为郭勤威头颅之事,崔珣受了极大刺激, 即使有虎狼之药,他激愤之下, 仍然病倒了, 马他是骑不了了, 他只能雇了辆马车, 昼夜不停赶往岭南。
车轮滚滚, 扬起一片尘土, 耳聋的车夫尽忠职守挥着马鞭,赶着马疾驰着, 他知道车厢里那位漂亮的郎君有点来头,但是他为人老实,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郎君给了足够银两,他就闭上嘴, 当个聋子瞎子,只要安安全全将郎君送到岭南就好。
马匹奔的太快, 车厢颠簸不已, 崔珣躺在李楹膝上,这般艰苦行程, 让他病的愈发昏沉,李楹抚着他消瘦的脸庞, 这几日,他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 药也全部吐出来了,她也委婉劝他,不要这么急着赶路,先休息数日,待养好身体,再赶到岭南,他却执意不肯,迟一天,就多一分变数,他再也等不了了。
尤其是看到视若父亲的郭帅遗骸被那般侮辱,他悲愤至极,更加等不了了。
李楹只劝过一次,之后也不再劝了,她知道,她劝不动他的。
她搂着他,莫名想起元日那晚,她在崔府见到他的模样,那晚,她看到一个人人唾骂的奸佞,披着一身白色襕衫,支起轩窗,眉目冷淡,放生了一只渺小螟蛉。
他于黑暗之中沉沦太久,但四下无人之时,他还是不经意做回了那个赤子之心的天威军十七郎。
这种不经意,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他总是自我厌弃,认为他不值得她喜欢,却不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值得。
李楹慢慢俯下身,侧脸去贴住他冰凉的脸,她与他定情以来,沉重的时候多,甜蜜的时候少,他欺瞒过她,惹怒过她,他不是一个好的情郎,但是她却从未后悔过。
何其有幸,能遇到一个这般坚韧执拗的灵魂,能伴他走一条,接五万忠骨回家的路。
这条路,荆棘密布,崎岖难行,但,她一定会陪他走完。
马蹄声声,紧闭的车厢内,李楹拥着昏沉的崔珣,俯身贴着他的脸庞,她缓缓闭上眼,拥紧了他,感受他身上真实的温度,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现在他们还在一起。
马车夜以继日的赶路,终于在四日后,到达了岭南桂州驿。
崔珣强撑着身子,打发走了车夫,又拿出太后敕令,跟桂州驿的驿丞禀明身份,让他去请桂州都督张弘毅前来相见。
按理说,桂州都督是从三品官员,张弘毅的官职比崔珣大,应是崔珣去拜见他,而不是他来见崔珣,但是崔珣是京官,京官向来大三级,所得到的倚重和偏远地方官员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崔珣手执太后敕令,形同钦使,所以张弘毅就算是朝中清流,不依附任何一党,但也不敢怠慢钦使,这不符礼制,于是张弘毅匆匆就来了桂州驿。
张弘毅踏入桂州驿之时,首先闻到屋内一阵浓重的汤药味,那个传言中嚣张跋扈的察事厅少卿正倚在病榻之上,面色苍白,不断咳嗽着,当见到张弘毅时,他又支撑着病体,从病榻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张都督,助阿蛮逃出桂州。”
张弘毅心中颇不是滋味,他本十分厌恶崔珣,在崔珣托他照顾盛阿蛮时,他还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两个纨绔贵族争风吃醋的把戏,但后来,阿蛮雨夜奔到都督府,泣声求他帮她兄长申冤,兹事体大,阿蛮口说无凭,他不能贸然行事,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助阿蛮逃出桂州,之后进展,他也一直关注。
阿蛮本就是一个极为烈性的女子,他对于阿蛮敲响登闻鼓,状告沈阙,毫不意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朝中大臣无一人愿意站出来为盛云廷申冤的时候,居然是崔珣第一个站出来,而且崔珣还用自己的官职性命恳求圣人彻查此案,当张弘毅从清流挚友书信中得知这一消息时,他简直瞠目结舌。
怎么会是崔珣?
怎么会是那个贪生怕死、寡廉鲜耻的佞幸崔珣?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崔珣和沈阙有故怨,所以才站出来为盛云廷申冤,实则是为了报私仇,但他很快就排除掉这个想法,崔珣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来自太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后顾念亲情,根本不想杀沈阙,这么做,除了得罪太后,对崔珣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崔珣到底在图谋什么?
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于是问出自己的疑问:“崔少卿对于此案,何故如此关心?”
崔珣还有事要求张弘毅,所以他并没有像平日一样对此种问题不愿理睬,而是平静答道:“盛云廷,是我的朋友。”
“崔少卿,和一个寒门虞侯做朋友?”
“幸得知己,不分贵贱。”
张弘毅愕然,这好像,和天下人唾骂的贪图富贵之徒不太一样。
他顿了顿,又问了另一件让他不解的事情,崔珣向太后请了敕旨,亲自来岭南押送沈阙,据说察事厅车驾遇袭了好几次,正当他寻思着这样下去崔珣还能不能活着到岭南时,崔珣轻车简从,自己来了,他显然是用了瞒天过海的疑兵之计,骗过了那些杀手,那么问题来了,是什么人,敢阻止崔珣来岭南?
他问道:“崔少卿,你的车驾数次遇袭,是不是有人不想你来岭南?”
崔珣不置可否:“张都督心中有答案了,不是吗?”
张弘毅哼了声,他又问了个另外一个在心中徘徊已久的问题:“盛云廷是因天威军被困,才会去长安求援,他是在求援途中被沈阙所杀,而沈阙和盛云廷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杀盛云廷?”他顿了顿,直接抛出疑问:“所以,天威军的覆灭,是否另有端倪?”
这还是朝中第一个问天威军覆灭是否另有端倪的官员,崔珣怔了一怔,然后心中忽涌现一种难以言说的激扬,仿佛是在暗夜独行久了,终于得见一丝曙光的那种激扬,他抿了抿唇,压抑住内心的复杂情绪,他问
道:“敢问张都督,若真有端倪,那张都督会如何做?”
张弘毅沉吟了下,道:“我张弘毅,是因脾气太硬,不够圆滑,才会被贬官来此,但身为人臣,理应忠君爱国,恪守立法,我在清流一派中还有点影响力,若真有端倪,少不得要联络诸人,上疏圣人,查个水落石出。”
崔珣眼眶一热,他望着张弘毅,说道:“还请张都督记住自己今日的话。”
张弘毅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崔珣心中宽慰,点了点头:“我尚有一事,要请求张都督,如今察事厅大队尚未赶来,但押送沈阙不能耽搁,还请张都督借我五百精兵,助我前去长安。”
若换以前,按照张弘毅厌恶崔珣的程度,他少不得会搪塞不借,但今日,他却点了点头,答应了崔珣。
崔珣道谢之后,两人谈话也到了尾声,只不过一番交谈后,张弘毅还是没搞懂崔珣,如果为了朋友愿意舍弃性命的话,那应该是不怕死的人,但是不怕死,为何又要投降突厥?
他仍然十分厌恶崔珣,但隐隐又觉得,这个佞臣,可能和他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他沉吟片刻,手中折扇叩着桌角,他忽道:“崔少卿少时,是否师承柳松柏?”
崔珣怔了下,他不知道张弘毅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他于是颔首道:“是。”
“柳松柏,是我最好的朋友。”
崔珣愣住,张弘毅展开手中折扇:“他擅长书画,最得意的是行草,他曾经跟我说,崔少卿是他生平所教过,最优秀的学生,只可惜……”
后半句,张弘毅没说下去,但崔珣已经猜到下面内容是什么了,他垂下眼眸,张弘毅看着折扇里画着的青山图,他道:“这青山图,是松柏所画,只是尚未来得及题字,他就故去了,既然崔少卿是松柏最优秀的学生,不如就为这折扇题一行字吧。”
崔珣以前擅长行草,但现在的心境,根本写不出了,他推脱道:“我已不擅行草,况且此物太过珍贵,张都督另请高明吧。”
张弘毅道:“松柏说过,他的行草,只有崔少卿学的最好,若崔少卿还不擅长,那天下就无人擅长了。”
崔珣无奈,他大概知道张弘毅的意思,张弘毅是儒臣,推崇书为心画,他想从字见人品,但他刚跟张弘毅借了五百精兵,也不好再次推脱,只好接了折扇,桌上已经摆好了笔墨,折扇上的青山图摊在上面,崔珣握着笔,只觉难以下手,偏偏张弘毅还以为他是不知道题何字,于是说道:“什么字都可以。”
李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来到崔珣身侧,她看着那副青山图,忽道:“十七郎,你看这青山,像不像落雁岭?”
崔珣一怔,他低头,看向青山图,青山葱茏,恰如当初落雁岭的郁郁草木,但崔珣眼前的草木,很快被累累白骨覆盖,他神情茫然,手指也不由攥紧狼豪笔,李楹又轻声说了句:“这青山,每一处,都埋了忠骨。”
她说:“十七郎,这不是噩梦,而是他们用碧血写就的忠义。”
“张弘毅刚正不阿,他已看出了落雁岭一事有端倪,将来翻案,少不得他的相助,可他如今,并不信任你,你虽不能明言,但可以借题字,昭显心迹。”
是啊,他可以借题字,昭显心迹。
崔珣握紧狼毫笔,一张张年轻热情的脸在他面前闪过,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六年来的愤懑和不甘都融入这一纸之中,他低着头,盯着折扇上画着的郁郁青山,接着蘸了墨,笔走龙蛇,一行满怀情感的刚劲行草徐徐展现在张弘毅面前,张弘毅一字一句念着:“青山处处埋忠骨……”
崔珣笔尖在折扇上疾走如飞,字迹挥洒自如,仿佛每一个字都有了生命,又好像每一个字,都表明了五万人的心迹,手腕转动间,七个力透纸背的墨字出现在青山图侧:“碧血丹心照汗青!”
第119章
桂州,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
李楹以前并没有来过桂州,但也听说过桂州山水的大名, 她虽心驰神往,不过崔珣有要事在身, 而且病体孱弱, 所以她就算再想看桂州山水, 也没有提过一句话。
倒是崔珣主动说:“张都督回去点兵了, 明日一早, 我再押送沈阙去长安, 趁今日还有些闲暇,我们去看看桂江吧。”
李楹望着他苍白憔悴病容, 直接拒绝了:“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看什么桂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