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早知这面生的太医,多半是来下绊子的,加之新帝那边已是知晓情况,她安然看着他诊脉。
太医调息诊脉数次,每每换手,唇便抿得紧一分。
良久后,他方才起身拱手道,“娘娘确定上回诊出的是喜脉?”
她轻笑一声,拈起玉盘上的一颗饴糖,含着在唇齿间辗转了下,才压在舌下,道,“上回原不是你来的?太后娘娘一次派一人,本宫都混了。”
她嗓音轻慢又悦耳,其间暗含着讽意,一字一句落入太医耳中,叫他脊背生寒。
他记着太后的吩咐,想着只消这边绳索一拉紧,她就是知道这是计,也束手无策,便硬着头皮继续装,“娘娘说笑,不过正好太医院到臣下轮守罢了。”
“是吗。”她轻飘飘一句,便不再说话了,继续含她的糖去。
满室寂静,只听得炭火噼啪的细碎声响,太医被撂在一边,有些发憷。从前只听过关于长安宫这位的传闻,今儿真见了,待下宽和不宽和不知,却也不是个好拿捏的。
这事儿若是放在宫里的闫宝林头上,人早慌了。
“娘娘,这……”
口中的糖被含得圆润温热,她吃得有些腻了,取过木香递来的帕子,将糖包了。
“本宫听闻今日正巧宁太医回来了。既然你们一个两个,连这也拿不准,不若再唤个宁太医来瞧瞧。”
跟前的这位太医脸色微异。宁太医小他近一旬,却位居他之上,他原就心中不忿,这会儿听自己的医术被怀疑,更是不快。
一边的岑礼听了此话,早持令往太医院去了。
这名太医跪于偌大的大殿中,莫名有些惶惶不安起来。思及此次诊脉的确是真实情况,才稍稍安定下来。
不消多时,宁何匆匆而至,问了安,同样上前来给阮玉仪诊脉。
但此次倒是快,他只探至脉上,一小会儿,便收回了手,将手半藏在衣袖之下,“娘娘,确是喜脉。”
单单一句话,却若石子如湖,激起千层浪。
另一太医抢道,“不可能!”
宁何瞥他一眼,神色疏淡,“张太医近段时间忙前忙后的,怕也累了。陛下体谅,张太医便好生回家休整休整。”
张太医心里咯噔一下,明白陛下这是知晓太后在背后动手脚了,这一休整,怕是没个头了。
他愈加垂下头去,只敢将目光落在地面上,心里悔帮了太后。
而宁何会如此说,的确是新帝的授意。
莫说是张太医了,阮玉仪都讶异不已,自己身子如何,她自己还是有些数的。
她曲着指,用关节揉着突突跳着的太阳穴。木香注意到她似是乏了,便将两位太医引了出去。
后来听说,不仅是张太医,连上回为她诊脉的那名太医,以及太后身边一跟了许多年的老嬷嬷,都被寻了由头遣出宫去。
她倒也当个故事听听也就过去了,毕竟宫里人来来去去,实在繁杂。
.
张太医一回了太医院,这头发生了什么,便旋即传入了太后耳朵里。
慈宁宫中,少了常伴在太后左右的白之琦,却也冷清不少,宫人们个个敛声屏息,面色整肃,生怕自己成了那被殃及的池鱼。
太后较寻常更是板起脸来,面上皱纹几乎纠结成一团。
也就只有她身边那老嬷嬷敢上前劝一两句,“娘娘息怒,此次不成,还有下回,您好歹也不损失什么。只是不想这槿妃也是个有本事的,直接将此事坐实了。”
太后面色不虞,只是听着。
方才这嬷嬷不在,她不知。但张太医是禀过阮玉仪的情况的,她确信他不会在此事上隐瞒什么。那么宁太医敢这般说,除非是那人授了意。
他有心护她,太后自是也无处下手了。
她沉浮一世,太明白这宫里最看的是什么了,什么家世权势,在圣宠面前,俱是要矮上一头的。
“去换钟热些的来。”她将手中半凉的茶盏递给嬷嬷。
第236章 降生
凛风渐退,春日将至,大芜天气回暖,底下百姓在新帝的治理下,日子愈渐好起来,更别提皇宫中,百花盛绽之景,那是叫人恨不能多长双眼睛,好多看几眼的。
趁着日头晴好,宫里大办了赏花宴,各命妇贵女自是也纷纷前来。
.
但与之相异的是,远在西域的契丹尚还处于寒冬的掌控之下。
在连接契丹与芜国境内的蜿蜒小道上,黄沙漫漫,周遭树木零落,尖利的枯枝刺向天际。
弯曲不知尽头的道路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细细看去,车舆上还有芜国皇室的标识,只是前后却不见旁的车马护送。
昭容歪在车壁上,她一手扶着高高隆起的腹部,膝上盖着条绒毯。帘幔洞开,她怔怔地望向窗外之景。
他们是在回大芜的路上。
那日换了嫁衣被送去契丹,他们历经小半个月才抵达契丹都城,原以为在此地暂且胡乱过着日子就好。
不想契丹王子见前来和亲的是名怀有身孕的女子,当即大怒,新婚燕尔,另宿温柔乡。
昭容到底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心里顿生委屈。新房里烛光明灭,契丹风俗与芜国不同,里头的一切规制,还是白荷后来着人添的。
她一把扯下喜帕,暗自垂泪。不为这个名义上的夫君,只是委实想家想得厉害。
眼泪在她的脂粉上冲出一道痕迹,脸上发热。
正哭得整个儿都昏昏沉沉这会,门忽地被推开了,踱步而入的,是一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人——靖王。
昭容眼中还噙着泪,怔怔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靖王一身打扮在契丹侍卫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挺拔俊朗。他手中端着份小食,上前搁在一边的几子上。
“想来你还不曾用过什么吃食,这里没别的,暂且拿这个抵抵。”
她倏地立起,满眼希冀,“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靖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嗓音冷淡,“既然来了,就安生待着,别打什么歪主意。”
言罢,他回身离开,迈出屋子,背影也消失在帘帐后。
她呆立着,靖王的态度在她脑中不断闪回,她回味着他的话语,这一切,在她脑中织就了一个惊人的念头。
——通敌叛国。
她不记得两国有何事宜计议,需要他一个皇亲贵胄亲来此地。也不明白有何理由,会让一个契丹侍卫在他身边为他做事。
这个想法太过荒谬骇人,以致于她不敢告诉任何人,怀揣着一丝侥幸,希望只是她多想了。
可偶然听见的靖王与契丹王子的交谈告诉她,显然并非如此。
在她遭受契丹王子的冷待后,凡是见着她的契丹人,眼中俱带了几分轻视,尤多人拿眼觑她的腹部。
这时候的月份,已经瞒不住了。
屡屡受挫后,她学着收敛了点,从没有做过活的手,也学着为她名义上的夫君打水更衣。
但就算是如此,契丹王子依旧对她心存不满。他身边的一个幕僚道,芜国送来她,是明晃晃地挑衅,就算暂且不能得罪,他们也不能完全咽下这口气。
许是幕僚的说法正戳中了他的想法,他顺水推舟就应下了要将她遣送回去的提议。
她心里又惊又喜。
这会儿也顾不上旁的了,只要能回去,只要能再见到母后,比什么都强。就算是遭到芜国人笑话,也比在他乡受着胡人明里暗里的讥讽好。
临行时,她又见到了她的四皇兄,饮下了他用以践行的酒,连行装也没怎么打点,光带了些干粮衣物,一车夫与白荷,便匆匆上了路。
.
敛起思绪,昭容掩嘴打了个哈欠。
“殿下,前边便是驿站了,可要停下来稍作休整?”白荷问道。
她原想能快些赶回去就快些,但眼下快至夜里,也不便行路,且人倦马疲的,容易出事。她只得敛起心绪,微微颔首。
白荷向车夫传了话,马车果真在近处的一驿站缓缓停下来。
白荷先是下了车,又去搀昭容。她现下身子笨重,几乎看不见脚下的路,虽已是分外小心,下去的时候,还是崴了下脚。
“嘶。”她轻轻倒吸一口凉气。
剧痛从脚踝出弥漫开来,一路攀至腹部,勉强借着白荷的力走了几步,却不见腹部的痛有停歇的趋势,腿间似有什么不受控制地流下。
她立在原地不敢动了,面色苍白。
见状,白荷也意识到了什么,忙问,“殿下可还能走?我们先到驿站里头去。莫慌,没这般快的,奴婢在呢,奴婢曾跟着稳婆学过些的,您定然不会有事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道,也不知安慰的是昭容,还是自己。
痛意稍褪了些,昭容咬咬牙,“能走。”
两人挪至驿站,问了间卧房。白荷急匆匆讨了个打下手的婢子,打发她去预备了剪子、巾帕、温水一类的东西来。
昭容攥着身下的被褥,痛意一阵阵席卷上来,眼中渗了雾气,视物也模糊。
她迷迷糊糊间只听到白荷不断鼓励她的声音,屋子里有人进进出出的脚步。但这些后来都消泯了,她不由想到远在京城的程行秋。
也不知他近来过得如何。他入狱后,她还未为他做些什么。
他是否也如她一样地,在思念着她?
气力抽丝剥茧般,一寸寸从她身子里抽离,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些困倦,浑身都提不起劲儿来。
不知怎的,她忽地意识到,靖王之所以敢放心放她回去,是笃定了她报不了信。
她想捉住白荷的手臂,要白荷回去报信,告诉她那个远在京城的小皇兄,四哥勾结胡人之事。
但她终究使不上力气,指尖擦过白荷紧绷的小臂,低低嘤咛了句。
“好困。”
“我的孩子。”
白荷见状,知道不妙,“殿下,您不能睡去。”也顾不得太多,她去掐昭容的手臂,要她保持清明。
一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水被换出屋外,车夫白着脸侯在外边——里边的是长公主,若是在这会儿出事,他少不了要担责。婢子又端着铜盆出来,蹙眉道,“让让,别挡道。”
车夫一惊,忙退开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