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过是一厢情愿,大梦一场。
醒时,她还是孤身一人,零落飘摇。
泪意盈眸,阮玉仪微微垂下眼睫,想做些遮掩。
她怀中的鸽子转了下脑袋,“咕?”
木香捏着帕子,一点点替她拭去泪水,口里温柔地道,“我的小姐,这才好了,快别哭了,哭坏了身子待怎么着。”
无人安慰还好,顶多不过是自行舔舐伤处。一有人安慰,她就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人见着了,她是有所依靠的,因此委屈愈发汹涌起来。
她的肩微微颤着,鼻尖绽了一抹绯红,泪光点点,好不可怜。
她不知道她到底在执着什么,明明一开始就知道接过,还是不管不顾地往里扎。到头来,她得到了什么?是木灵的亡故,她的困囿,还是太后针对下的生死难测?
好容易稍微止住了些,阮玉仪将鸽子递给木香,用两指抚了抚它的脑袋,“且等我一会儿。”
两颗黑豆子骨碌碌地盯着她,由木香一道抱去了屋中,看她铺纸研墨,看她久久落不下笔,看泪水洇开了墨迹。
写毕,她搁下笔,将宣纸叠好,塞回鸽子身上原来放书信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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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扑凌着腾空飞起,凭风一路往宫外去。
它的底下是街市,车水马龙,人口阜盛,落英任性地到处洒落。过了几条街,再往东边去,就是河岸。
它寻到一处小舟,精准地落在了船头盘坐着的公子身上。
此人带着一可怖的傩面具,抚了抚鸽子的身子,“小黑,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听起来心绪并不明快。
鸽子咕咕应了两声,一只爪子在他手心上狠狠踩了两下,像是在示意他看信。
阮濯新在它足上所缚的小圆筒里取出了一张字条,瞥见上边所书及泪渍后,他的脸色黑沉下来,眸中酝酿起疾风骤雨。只是有面具掩着,瞧着与寻常无异。
鸽子似是感受到什么,从他的小臂上跳下来,落在船沿,想想,往后跳了几步,再想想,又跳了几步。
他将薄薄的宣纸在手心揉成一团,气上心头,原要往水里扔,转念一想,这是妹妹亲笔所书,还是小心地展开叠好,收入衣襟中。
他稳了稳情绪,扬声道,“老伯,烦请快些。”
“诶好嘞!”船夫扬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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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
姜怀央手边摆着一摞的奏折,看得太久,眼中也有些干涩起来。
跪于地上的宫婢垂手,字句清晰地禀报着长安宫的情况,“——娘娘还讨了白面去,与木香姑姑做了糕点,原是想着给容嫔送些去……”
他屈指揉了揉眉心,打断道,“叫她别送了。”届时她的人若也染上了那病可怎生是好。
“是。”
“你去禀与她,朕晚点就去她那处。”思及小娘子的笑靥,眼前的字似乎也顺眼不少。
宫婢心口微紧,脑中一片空白,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拦住新帝。她的唇嗫嚅了下,良久方道,“陛下,娘娘这会儿怕是正睡着。”
姜怀央瞥她一眼,“那又如何。”他也没说非要将她吵醒。
宫婢将头低了又低,不敢再说什么,心下却已是一团乱麻。
“下去罢。”
“是。”
她如获大赦,出了养心殿,从长安宫那边绕了下,方才趋步往慈宁宫去。
宫婢刚走不久,就有南门的侍卫长慌里慌张的闯进来,过门槛时,差点没绊去一跤,哪里还有平时在属下面前整肃威严的模样。
后边温雉一个不留神,没拦住人,忙跟了进来。
他蹙眉投去一眼。
却听那侍卫长到,“禀陛下,宫里有一带着傩面具的男子闯入,小的们……委实是无力阻拦。”
第254章 奔赴
重华宫小门,轻罗草草谢过容嫔的宫人,举步向养心殿奔走,一面拽下掩着口鼻的绢布。
初春的寒风宛若薄刃,一寸寸刮过她的颊腮,她攥紧了手,一刻也不敢停歇。周遭的树木已是冒了芽,指尖儿大小的绿意生生可爱,但她无心观赏。
前两日,她奉槿妃的旨,原应去寻新帝,不想方出宫门,就被几个侍卫扭送至慈宁宫。
见着太后身边那心腹嬷嬷的第一眼,她就知晓大事不妙。
可太后显然没打算轻易绕过她,她被带到一处偏僻寂寥的水塘。她望了一眼,那池子里缠满了水藻,深不见底,仿佛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留着涎水,等扭着她的宫人将珍馐送入口中。
轻罗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这会儿已是满眼惊惧。
身后的宫人在她的双腕上扣上一对铁镯,两镯以细细的铁链相连,只比她的手腕大上一小圈儿,链中间,则用更粗的铁链,坠着一块勉强能环抱的巨石。
她慌神间,身后宫人猛地推了她一把,又有人合力将巨石滚入水中。
初春尚还是微凉的天气,更何况是水里。微凉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钻入她的口鼻,石块带着她,沉沉坠入塘底。
她动着指尖,勾连到一片水藻。冷水捂住了她的耳朵,她隐约听见上边的人说了些什么,举步离开。
慌乱之感酥麻了她大半边身子,她睁着眼仰头看,眼底被水刺激得一片猩红。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胆量——也许是主子太过和善,引得宫人们都心甘情愿为她尽忠——轻罗不管不顾地像将自己的手从铁镯中挣脱,她和石块抵抗着,和手上的剧痛抵抗着。
可那铁镯子箍着她的腕子,没有侍卫那里的钥匙,根本没有拉扯出来的余地,何况,愈慌愈乱。
窒息感铺天盖地地拢上来,轻罗唇齿一松,吐出几个气泡。
她滞了一瞬,让自己沉下身子去,低头靠近自己的手,竟是将手上的皮肉生生咬下。鲜血在幽深的水塘底下洇开,很快消散。
她硬生生将自己的手从那小小的铁镯中弄出,伤口深可见骨。待她憋着最后一股气力,攀到岸边时,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她已是被藏在了太后最不可能发现的地方——重华宫,毕竟这里病症肆虐,无一人愿意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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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皇城,岂止一人在为阮玉仪赶赴养心殿。
阮濯新原是赤手空拳而来,一路闯进皇宫时,顺手夺了一柄长剑。即使是事到如今,他也掌控着分寸,只将拦路者弄了个轻伤,抑或是威吓一二。
一柄寻常的长剑,在他手下耍得游刃有余,吓退了一众侍卫。
侍卫不是死士,只要有所牵挂,难免爱惜性命。但皇城戒备森严,自然也不可能就如此放他进去,因此他愈是往里闯,身后追着的侍卫就愈多。
最后攒了乌压压一群,路过的宫婢无不闪避惊叫。
阮濯新随手捉了个宫婢问路。
小丫鬟不知发生了何事,被他面上的傩面具唬了一跳,颤颤巍巍地说了,手中捧着的水盆哐当落地。
他好心地替她捡起,塞入她怀中。
“谢、谢谢。”小丫鬟讷讷道。但那人早已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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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怪的是,临近养心殿了,身后的一众侍卫反是跑丢了身影。他心知不对劲,但也顾不得这许多,几步迈上长长的台矶。
殿前也无一人守卫,他撞开殿门,迎向他的,就是一柄长剑,闪着森森寒光,只有浸润过真正的鲜血的、上乘的剑,方能有此光泽。
这是唯一一柄被允许放置在大殿中的利器,曾陪伴尚还是皇子的新帝行军杀敌。
而持剑之人,一双淡漠桃花眼,鼻若削成,唇若施脂,鼻侧投下浓浓的阴影,是一张唬人的贵门公子面皮。可阮濯新深知,此人手段狠戾之处。
姜怀央似是对眼前的境况游刃有余,竟是放下了长剑,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一直带着的傩面具,忽而冷笑一声,“朕这处,长久不曾来贵客了。
“你这打扮倒也新奇。”只是不知,他的身上,是否也有着同之前的刺客一般的三点阵刺青。
阮濯新咬了下牙,缓下口气,手一松,握了一路的长剑落地,击打出清脆的声响。
姜怀央下意识挑了下眉,静静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他的指尖移至脑后,一拉,一挑,就解开了细绳。他缓缓将面具褪下,跪地行礼,“陛下金安。”
他口中道着“万岁”,可恭顺的表面下,他实际恨不能揪着新帝的衣襟好生质问!
问他为何与他的妹妹有所纠缠。
问他为何将人弄到身边,却又不好好相待,惹得他的妹妹垂泪不已。
那是他护都来不及的嫡亲的妹妹,若非仪儿和阿娘,他也不会起了参军的心思。
阮濯新是逆光而跪,饶是如此,他的面容也是清晰地落入姜怀央眸中,丹唇外朗,眉如墨画,尤是那眉下的一双多情目,与阮玉仪一般无二。
这是一张无数次成为他梦魇,却又在无尽的长梦中,渐渐模糊了的脸。
他呼吸微窒,唇张合数次,方才寻回自己的声音,“……羽淮?”
一个封尘已久的名讳,牵扯出那段被他刻意遗忘的过往。彼时见阮濯新,他还是军营中的一名小卒,在操练场上,手持长弓,衣袂在身后翻飞。
再见时,他已是一名小将领。姜怀央看上了他身上那股狠劲儿,亲手将他提拔。元副将果真不曾辜负他的期待,一柄剑、一副弓,在他手中使得愈发炉火纯青。
阮濯新是个温和的性儿,底下的下属们,谁都可以玩笑一句的。姜怀央唯一见他动气的一次,是有两个好事的将士,夺了他手上的嵌金玉扳指,相互抛掷着玩儿。
原只是逗逗人,不想他红了眼,厉声呵斥两个将士。将那两人吓了一跳,怔怔的谁也不敢吭声。
后来契丹频频骚扰边陲百姓,他们带兵西行,中遇一帮人围追堵截。因他与姜怀央兵分两路,各自领兵约好至前方汇合。
不知路上遇着了怎般的艰辛,他才会拿那枚玉扳指抵给里长。
过往的一切都被一寸寸勾连出来,牵动姜怀央身上每一寸经络,仿佛一张网拢下来,铺天盖地的窒息感。
他想起,元羽淮其实是给他看过他妹妹的小像的,只不过他当时只是随意瞟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
第255章 见面
阮濯新垂首默了会儿,不闻那玄衣人动静,于是自行起身,定定地注视着他。
无数种可能性闪过姜怀央脑中,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浪,终是凝成一句话,“你是如何回来的?”他说得艰难,声音有些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