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来,程令雪翻出姬月恒从青州带来那箱箧中乱七八糟的本子,一本一本撕掉,再掷入炭盘中。
姬月恒在旁安静地坐着,纵容地给她一本一本递过去。
终于烧完,程令雪放了心。
姬月恒拨弄着炭盘里的烧成灰烬的书册,主动安慰她。
“不必自责,我都看过了。”
程令雪耳垂通红,她头也不回,齿关挤出的威胁冷意彻骨。
“再多嘴,连你一道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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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岁月长。
程令雪还算耐得住寂寞的人,然而在云昭山庄住了四五日,她亦觉得日子过得很慢,这里虽仆从众多,但每个人都同姬月恒与安和郡主一般安静。
一个个规矩得跟傀儡似的。
程令雪有些坐不住,问姬月恒:“我想去山下看看。”
姬月恒正在逗弄那只小狸奴,不知想到什么,怔忪许久才道:“你这样喜静,也觉得山庄的日子难捱?”
未待程令雪回应,他叹口气。
“便出去走一走吧。”
两人一猫一轮椅,在亭松和几名轿夫的相伴之下下了山。
山下是一处小镇,正在过庙会,一片热闹,到了山脚,姬月恒屏退其余侍从,抱着猫,与程令雪随意闲逛。
姬月恒抚着膝上的猫,感慨道:“十二年没来,变化很大。”
程令雪讶然:“你没来过?”
说完想起几日前同他上山时的一幕,她岔开话:“这小镇不如青州这样的大城,其实也没什么好逛的。”
姬月恒淡然笑了笑。
“并非腿脚不便,我九岁前不发病时也还可以活蹦乱跳。”
不然仆从们何至于如此怕他?
见她好奇又不敢问,姬月恒主动道:“我四岁才中毒,因当时年幼,许多解毒的方子都不宜施用,只能以稳住毒性为准,每隔半月就会毒发。到了九岁后,母亲换了个解毒的法子,将毒从心口逼直腿脚处,这才不利于行。”
程令雪犹记得在泠州游园时听过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但这些是姬月恒的私事,她不会问,便只点点头。
绕过一处巷子,二人迷了路。
程令雪看着左右两处几乎一模一样的巷子,有些犯了愁。
犹豫一番,她指向右边巷子。
“这边吧,这边没有狗。”
姬月恒倏然抬头,定定地看着她,沉静的眸光遽然一荡。
“你……如何知道?”
第48章 048
程令雪身形凝定。
对啊,她初来洛川,怎会知道?
寒风刮过巷口,吹得她思绪骤然乱掉,姬月恒的话一问出口,她眼前竟浮现一条狗从左边窄巷扑来的画面。
又一阵风旋过,冷得人一个激灵,刚聚成的画面倏而四散。
程令雪裹紧了身上裘衣。
凝了凝神,她头头是道地说起来:“我瞎猜的……左边巷子窄,狗来了我们会被堵住。右边巷子一看就四通八达,就算来了狗,我们也不怕。”
身侧的青年许久不曾应话。
程令雪侧身,姬月恒目光幽深地凝着她:“为何突然怕狗?”
程令雪被问得一怔。
她一向不怕狗,也没来过这里。
为何此刻会想到这些?
见她呆滞,姬月恒瞳仁倏忽收紧,眼底像潭水被投入巨石,惊起波澜。
他扣着轮椅扶手,盯着她,仿佛怕错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
被他古怪的眼神盯得戒备,程令雪转眸,不以为意道:“我不怕狗,但两月前在青州,杜家的狗窜出来那会,你突然抓住我的手,不是怕狗是什么?”
姬月恒仍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我们一道出行许多次,你为何独独在此地才顾虑到我怕狗?”
他极少这样较真,近乎咄咄逼人,程令雪被他搅得心烦意乱。
“我对洛城不熟,自然警惕。方才过来时还见到几只恶狗,就想起来了,走吧。”说罢不耐烦地往前走,双臂抱胸,是下意识防御的姿态。
姬月恒暂搁疑虑,莞尔一笑。
“原是我在胡思乱想。”
大步离去的少女脚下忽地一顿,头也不扭过来:“你在……乱想什么?”
姬月恒温柔地看她,慢慢道:“我以为令雪突然细心,记起我怕狗的事是因那夜我服侍得好,让你动了心。”
“……”
就知道他嘴里迸不出好话,程令雪回头冷冷地瞥他一眼。
“想活着就少说点话。”
自那夜姬月恒诱着她试过那扭曲的一式后,她待他少了许多生分,变得格外易怒暴躁,不时化身炸毛的狸奴。
不过——
姬月恒微微歪着头,含着笑由衷地赞许:“生气时更好看。”
程令雪攥紧拳头,怒火更盛。
她越恼火,青年嘴角的笑容越缱绻,仿佛要将她溺毙。说话时,手还极具暗示意味地打着圈揉弄轮椅扶手。
看着轮椅,程令雪又想起他端坐轮椅上,她被折成半开的书,后背贴着桌沿,脚高高搭上他肩头。
以及……最后关头。她憋得慌,却被他故意堵住去路,克制不住,在他刚退出时便把茶水急急喷在剑上。
这个禽兽……
该把他肮脏的脑子也烧了!
程令雪涨红了脸,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走,快得乌发微扬。
身后姬月恒看着她背影笑了笑。
望着那背影几眼,他转头看向右侧巷子,眼底压下的疑虑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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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下小镇上逛过一圈,买了些小玩意,程令雪和姬月恒回到山庄。下晌,姬月恒带她去了云山阁。
安和郡主还是那飘忽又优柔的模样,替程令雪看着毒的同时,不顾姬月恒在侧,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
“阿九不爱理人,你也不爱理人,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呢。”
程令雪道:“我本是他的护卫。”
“女护卫啊……”安和郡主情绪淡渺的美目里带了笑,“真难得,阿九身边护卫极少,更别说女护卫。”
程令雪如实道:“起初是女扮男装。”
郡主娘娘霎时来了兴致。
涂着丹蔻的手拈起一只用来试毒的古怪虫子,幸灾乐祸道:“原是女扮男装啊,难怪,阿九他当时定很别扭,说不定还会怀疑自己是断袖呢。”
正翻书的姬月恒一顿,恍若未闻,心无旁骛地继续看书。
程令雪留意到这一动作。
真稀奇,按理说安和郡主虽飘忽,但也平易近人,没什么长辈架子,连她这样怕生的人都不觉得拘谨,可姬月恒回云昭山庄半月,竟只来过云山阁三次。
刚回来那日来过一次。
今日从山下回来后他来这里待了一小会,加上现在这次,也才第三次。
且每次来郡主这里时,他都格外正经,端得一副温静贵公子模样,颇有在长辈跟前装矜持的嫌疑。
“呀——”
程令雪看得发呆,毒虫恰好放到她手上,她被蛰了个猝不及防。
一直静若玉雕的姬月恒听到声音,倏然放下书:“很疼么?”
程令雪摇摇头:“不疼,我只是走神了,一时没留意。”
姬月恒闻言,满意地笑笑。
这一笑叫程令雪一头雾水,他莫名其妙又在笑什么?安和郡主看在眼里,把毒虫拈起来,放在一个陶罐中捣鼓,笑眯眯道:“你想不想知道他因何而笑?”
程令雪道:“不大想。”姬月恒一笑准没好事,不知道最好。
安和郡主体贴地点头:“不想啊,那我便不说了。横竖也没什么大事。这小子只是发现你在偷看他,窃喜罢了。”
姬月恒:“……”
程令雪被说得一窘:“晚辈没在偷看他,我是——是明着看。”
安和郡主眸中笑意更为愉悦。
她好奇道:“话说小姑娘,你对他,真就没有半点心动么?”
姬月恒悄然侧耳细听。
可程令雪许久都答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