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喜欢你有一说一的性子,不似那些权贵,满嘴漂亮话。”
沉吟许久,他道:“你倒是个爱憎分明的孩子,既如此,我也不瞒你了。”
程令雪不解地抬头。
而后程风道出了她的身世。
“半年前,我查知你的父亲是江北名士楚珣,自幼被姬月恒的祖父收为义子,深受其信任。当年姬月恒的父亲姬忽扳倒其兄姬倏后,姬老太爷老当益壮,仍不肯交付家族权势于次子,姬忽为了趁早坐上家主之位,暗中设计让人给楚珣独女楚怡雪下了奇毒,楚珣走投无路,听闻姬忽妻子安和郡主善解百毒,明知可能是一场阴谋,也毅然带着幼女上门求药。”
说罢,他看向程令雪。
程令雪身形凝定,宛若木雕。
许久,她绯红的眼尾徐徐流下一行清泪:“我爹爹,是楚珣。”
程风颔首:“姬老太爷根基深厚,若无楚珣相帮,姬忽必不能轻易夺得族中权势,你走失时,夺权之事才刚开始,姬忽为了稳住楚珣,寻了个容貌相似的孩子,稍加伪装,又以解毒不得近人为由,每隔数月让楚珣夫人遥遥见上一面,如此竟一直瞒了两年。两年后姬忽坐上家主之位,又过数月,其野心勃勃的长子姬君凌查知楚珣之女走丢之事。姬君凌联合楚珣及继母安和郡主,弑父夺权,为稳住族中,给姬忽下毒称其重病囚禁在山庄中,直到五年前才趁其试图出逃时杀死。”
程令雪听罢久久回不过神。
“安和郡主只说我是她故人之子,半点不提我父亲被威胁之事……”
程风冷笑:“你父亲如今虽携家归隐,但当朝太子曾在你父亲门下求学,众所周知,姬家是太子党。”
他稍一点拨,程令雪明白了。
“他们想让我和姬月恒日久生情,一来姬月恒可如愿,二来,还可借我父亲巩固和太子一党的关系?”
程风赞许地点点头。
“不愧是名士之女,一点就透,当然,为师较之安和郡主及姬家人,亦非良善,我隐瞒你身份,也是见你彼时混入姬月恒身侧,得他信任,这才刻意不告知。我这师父其实也是在利用你啊。”
程令雪摇摇头。
“不一样,您不是徒儿仇人。”
程风只是牵唇苦笑。
“本不该告诉你这些的,你如今蛊毒未解,何必让你与他生出嫌隙?”
程令雪眸光掠过冷然的失望。
“师父,我知道蛊毒是何人所下的了,是安和郡主,她是南疆人,又有这一层因果,除此之外,没有旁人。”
程风没说话:“知道又如何,你只能留在姬月恒的身边。”
“不……不是只有这条路。”
她含着泪咬咬牙。
“在青州时,杜二公子身边神医曾告知我一个法子,姬月恒身边有个宝珠,净邪珠,佩在身边已久便可解蛊。”
程风看向她的目光颇为意外。
“你当真舍得?”
程令雪一怔,眸中扬起痛色:“我不忍心,可若非姬月恒和他父亲,我不会颠沛流离,我险些对他动心……”
她倔强地咬住牙关不再说话。
随后又坠下一滴泪。
“可姬家大公子势大,便是我父亲恐怕也得罪不起,我也不想再连累他们了……我若直接拿了姬月恒珠子,定会牵连家人,甚至师父和师姐。”
程风默然凝眸,盯着她许久。
他似下了决心,冷道:“我虽非仁师,但也不愿你有性命之忧。本因蛊毒不欲将你牵扯进来,才告诉你我说与姬氏兄弟无仇无怨。然则父债子偿,姬忽已死,我只能寻其子复仇。你若能抛却儿女情长,我愿助你一臂之力。我与姬忽这房的恩怨也该了了,只要成功扳倒姬氏兄弟,让安和郡主为你解蛊又有何难?
“如此,你亦可不必取走姬月恒的珠子,过后甚至还可与他在一起。”
程令雪偏过头:“不到走投无路,我的确不忍心取走他镇压毒性的珠子,但在一起……我做不到。”
程风只道:“随你定夺。”
他又道:“但你也知道,为师多疑。山庄里有我的眼线。”
这便是在警告她别擅作主张。
程令雪点头:“明白。”
走前,程风又说:“江皊托我给你带句话,称几个月前她答应过在洛川重逢时会给你烤叫花鸡,有事在身不能兑现,过后会补偿你三只,说到做到。”
程令雪一怔,当即读懂了:“多谢师父,我会等师姐回来。”
她很快回去了,程风半信半疑,问老仆:“山庄那的人如何说?”
老仆道:“其余一切如令雪姑娘所言,她的确去过温泉和密室,近日和九公子在一处时,亦不似从前温顺,生分许多。唯独今日安和郡主去找姑娘时,我们的人被郡主支开,只知道郡主出来后,姑娘呆坐须臾,红着眼睛溜下了山。”
程风道:“让我们的人盯紧些,尤其留意她和姬月恒的关系。”
老仆又道:“您为何把江皊姑娘的话递给她,就不怕她们有事隐瞒您么?”
程风道:“她们都爱吃叫花鸡,这没什么可疑的。且江皊软弱怕死,我只是在提醒她,谁才是她的家人。”
老仆明白了:“难怪您特地说起江皊替您办事是受了迁怒。”
程风凌厉剑眉寒锐如剑。
“我本欲让人用蛊离间他们,逼迫他们下决断,谁知那两个孩子多疑,导致如今局面,倒不必我大费周章。楚珣生了个好女儿,有文人的清傲,又有武人的杀伐果断,女儿家的柔情,这些——
“很好,都很好。”
老仆感慨:“主人善于识人!”
.
姬月恒便回院中时,程令雪枯坐桌前,仍在看话本。他手掌覆上她的手,温柔的语气带了试探。
“有些凉,溜下山了?”
程令雪不言,只看向窗外。
姬月恒顺着望去,只见窗台上立着两个巴掌大的小雪人,其中一个坐着,眉心用朱笔点了的观音痣。
另一个立着,拿着根树枝。
他倾身凑近了些,取下那一对雪人,身上从外头带来的寒气消散,拢上淡淡柔意,隽秀的眉心亦舒展。
“有观音痣的是我,手中握着树枝的,是执剑的阿雪么?很般配。”
程令雪翻开一页书。
“想得美,握剑的也能是亭松。”
姬月恒在握剑的小人头顶摸了摸:“我所想,既我所见,我所见,既我所得。我希望这是我和你,便只能是。”
程令雪继续看书,没理会他。
过会又道:“别捏得太紧,他们是雪人,会被你的手融化。”
姬月恒把雪人放回窗台。
他顾左右而言他,和她打暗语:“松开,便能留得更久么?”
程令雪点点头:“或许吧。”
他笑了笑。
晚间,程令雪沐浴时,他召来亭松:“今日她又下了山是么?”
亭松点头,道:“今日令雪姑娘似有心事,一路都不曾留意到属下,属下亲眼看着她去了石子巷,那一带有数名高手,属下怕殃及姑娘,只远远看了眼,依公子看,可要派人前去搜一搜?”
姬月恒摇头:“不必,她身后之人谨慎,不会轻易被捉到,就算你当时带了人将其一网打尽,他身后有诸多势力未除,不如顺着对方来,再连根拔起。”
亭松点了头,又给他递过来近日查到的东西,姬月恒看了眼。
“楚珣?”
亭松点头:“正是。”
姬月恒看向窗口的雪人:“她若得知,会不会连带着也怨恨我,她今日外出,是否是因为恢复了记忆……”
亭松答不上来。
又见姬月恒看着雪人,唇畔自哂的笑意变得柔和,含笑自语道:“她还肯捏雪人哄我,说明她还算在乎。”
亭松:“……”
说不定是为了降低您的戒心。
他道:“那人背后有高手,令雪姑娘即便帮他办事,也有苦衷。”
姬月恒将信笺焚烧一空,如雾似雪的笑意更为柔和:“做得很好,说得也很对,也是时候该给你涨一涨月银了。”
亭松:“……谢公子。”
是夜,窗前的雪人仍未消融。
帐中放着一对雪人却交融作雪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姬月恒被炭火烘得发烫的匕首藏入深处,并未拿出,人也不动。
他抽开断开,眉间均画上一点朱砂的一对雪人弹跳而出:“我更喜欢七七捏的这两个雪人,那对太冷。”
舌尖轻舔,冰凉的雪化开。
程令雪推开他,要夺回自己千辛万苦捏的雪人:“松口……”
姬月恒捏着那两点朱砂痣,用清冷的语气一本正经道:“这数月里,没有我日日捏着、含着,他们会是如今模样?”
程令雪:“……”
他松开了雪人眉心的痣。
“若七七更早时便在我身边,我还可以把它们养得更大。”
程令雪愕然:“你说什么?!”
他没答,在憨态可掬的雪人上垂起:“没什么,唔……我尝尝。”
程令雪倏然攥紧了他的袍角。
“你、你收敛些……”
他很听话地收紧唇瓣,吸住了,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
程令雪被气得双颊潮红,人也扭成了麻花,艰难地抽出一缕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