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她转过头来。
隔了层窗户纸,程令雪并未像上次被逮着那样心虚。
她挺直腰杆,凝着那道身影。
屋里的公子没说话。
“咚、咚、咚。”
他抬手轻叩了窗扉三下。
一回生,二回熟,程令雪当即从这轻叩中读懂公子的意思。
你又在偷看我。
她怔了怔,飞速回过身,抱着剑站得比崖上青松还要板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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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冲刷掉园中尘埃,满园一片清然之气。若是在往日,每当清晨戌时,程令雪和亭松就该换班了。但昨夜公子被病痛折磨了许久,她和亭松都不曾歇息,她不忍让亭松一人继续值守廊下,便也守着。
只是她很纳闷,公子也不缺钱,为何不再添几个贴身护卫?
亭松说是因为新护卫不够老练,但公子又不信任生人。
发呆许久,屋内响起轮椅碾过地板的声音,是公子起了。侍婢端着熏好的衣袍和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公子是讲究人,每日晨起光是洗漱焚香就得好一会功夫。
许久后,程令雪听到轻微的翻书声,没想到公子被病痛折磨一夜,今晨竟仍和往日一样看书。
真用功啊。
她的字是师姐教的,被人牙子拐走前应当也念过些书,那时的事她能记起来的已经不多。只记得那老夫子说话总跟喝醉了一样摇头晃脑,她听得也跟醉了似的云里雾里。
隔着十几年记忆,这位老夫子和公子奇异地产生关联。
难怪公子的话她听不懂。
因为他读书多。
翻书声很快,像风吹树叶,夹杂着公子稍显沙哑的声音。
“给他送去。”
程令雪还不知道公子指的是谁,亭松沉稳的步声已来到身后。
她跟前多了两本书。
“公子让你回去歇息,顺道——
“抽空看些书。”
前半句是亭松加上的客套话,后半句应该才是公子的意思。
程令雪看到亭松隐忍紧抿的嘴角,视线再往上,见他眼中露着诧异。紧抿着嘴约莫是在憋笑,她的确笨拙,亭松想笑也在理。
可他惊奇又是因为什么?
程令雪接过那两本书,对着亭松和屋内的方向道谢。出了园子后,她这才有心思去看那两本书。
最上面是《观人经》,看名也大抵知晓书里说什么,另一本是《许负相法十六篇》,大约差不离。
她一头雾水地停下步子。
他嫌她不会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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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送走了。”
还是用陈述的语气在询问。
亭松回道:“对,竹雪一贯踏实,一拿到便带回去看了。”
姬月恒没再说什么。
廊下鹦鹉扑棱起来,唤人取来鸟食。姬月恒拈起一粒。见到了他手中鸟食,鹦鹉翅膀默契地张嘴。
姬月恒却没了兴致。
亭松问道:“公子,是这食手感太松软,还是鹦鹉闹腾?”
“它太配合了,没什么意思。”
姬月恒将食放回瓷盏中。
凝着手上的新伤:“不是好奇我为何不继续试探他么?”
亭松的确好奇。难道是因为隔着窗听到了少年可怜的身世?不,竹雪本就可疑,公子不会信。
就算信了也不见得会怜悯。
他只说:“属下的确好奇,但公子的事,属下不敢僭越。”
姬月恒随心所欲,不喜欢与人解释,但心情好时也会破例,例如现在,他问亭松:“你打猎时,会想射杀那些呆板的猎物么?”
亭松本是刺客,奄奄一息时被夫人救下,成了公子的护卫。那之前,他年少气盛,亦会沉迷杀戮的快意。这快意并非来自杀戮本身,更来自猎物的反应——在猎物放下防备后出剑,便能欣赏到对方骤起的恐惧。但猎物太迟钝,就没了意趣,反而有种欺凌弱小的耻辱感。
可他私认为,公子放过竹雪,不只因为他太过迟钝。
那少年不争不抢,生分疏离,却会不经意间露出些人情味。行事利落,人情世故上却很迟钝。
越反差,越有趣。
而公子厌恶一成不变。
他忽然觉得假若竹雪底细没问题,做公子的贴身护卫倒合适,请示道:“可属下再查一查竹雪?”
话说完,他驳了自己。
公子喜欢在发病时引蛇出洞,若对方清白,会被辞退,若对方露出獠牙,将得到一笔银子。
但在平日,公子不希望身边太清净。故而他不能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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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令雪万没想到她一个护卫,居然还要为看书发愁。
担心公子考她,她一得闲便捧书苦读。其余人一见都乐了。近身护卫公子已近月,起初对她不满的那些人也安生了,因她性子淡,他们多数时候与她井水不犯河水。
唯独赤箭是个例外。
自那次比剑不得尽兴被她踢下湖,他没事就来搭话。
但她不爱理人,他也没法。
这日清晨,戌时刚过。
程令雪蹲坐阶前,拾起树枝在指上打旋,虽还顺手,却不像公子那样能把玉箫转出虚影。
正困惑着,闻到一股淡雅的熏香,清越的声音随后而来。
“是树枝太轻。”
回过头时,程令雪微怔。
眼前的公子,有些不大一样。
第07章 007
今日大抵是要出门,公子穿得格外讲究,白裳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纹样,发冠则换成金玉冠,通身矜贵。
好看倒是更好看了,也让人觉得比往日还不好接近。
她破天荒地起身见礼。
“公子好。”
公子稍顿了一顿。
“走吧。”
他的淡然从容让程令雪反应过来自己这样怪傻里傻气的。
她乖乖端回往日的清冷。
二人来到水榭,公子静坐看花,手中的玉箫百无聊赖地转,程令雪则一刻不停地盯着那双手。
不觉间竟看得呆了。
身前传来公子的淡语:“不是说不可以偷看么?”
他怎么知道她在偷偷看他?
程令雪不信他后脑勺会长着眼睛,她飞速扭头看向别处。
公子只笑了一声,微微侧过身,目光仍在花草上,手里玉箫却已递到程令雪身前:“用这个试一试。”
萧光华莹润,雕工精细,一看就赔不起。但程令雪不忍扫兴,小心接了过来,萧管上还残留着公子的温度,让她有种摸了他手的错觉。
感觉……有一些别扭。
她趁公子看水,悄悄擦了擦。
随后程令雪用感知剑法的方式转萧,可长指一转,却再次失手,她趁公子没留意,飞速接起。
如此往复,直到第五次时,公子头也不回,不解地自语:“我不明白,习武之人不应该转得更熟练么?”
程令雪也不明白,公子分明没看她,却什么都知道。
“您怎么——”
话到一半,顺着公子的视线,她看到如镜水面上,清晰映着另一个她。公子后脑勺的确没长眼睛。
他只是心眼多。
那他是不是也看到了她嫌弃擦手的动作?程令雪决定先发制人一本正经地信口胡诌:“属下本以为是自己手上沾了露水容易打滑,接过萧时,特地在袖摆上擦了擦手。现在才明白,属下转不好玉箫,是这箫太贵,属下担心把它摔坏,便笨手笨脚的。”
随心所欲惯了,姬月恒一向没有耐心听别人说太多话。
但少年的反差格外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