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风筝高飞(五)
◎星河航船◎
绍兴县周水路庞杂,多有交汇之处。夜航船一路往钱塘江方向行驶,终于汇入浙东的古运河,成为星空下的一盏孤舟。
这是于曼颐第一次离开绍兴,第一次离开,就去了那么远的上海,她家里没有一个女人去过上海,连三叔也只是随着于老爷去过两次。她躺在船舱的凹陷处,嗅到了沁在木头缝里的鱼腥味,也听到了船舱外,被桨拨动出的水声。
宋麒起初和卢相沧话不多,等到船入运河,便也渐渐聊起来了。于曼颐侧身躺着,身上盖着一件外套,听见两个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大到时局,小至学校,还有明年要修的课程。
她有的话能听懂,有的也听不大懂。他们的声线都低,便带上了助眠的效果。她在低沉的对话声中时梦时醒,中间听到宋麒进来,躺在舱侧休息了一会儿,又出去换卢相沧。
他起身的时候动作很轻,但她还是睁开了眼睛,伴随着意识的不清醒。船舱里没有亮灯,但是舱顶有一道缝隙,星光便透过缝隙照出宋麒的身形。于曼颐目送宋麒离开,又将目光投向那道缝隙,看到了缝隙外辉煌的银河。
天上竟然有那么多星星,她在于家的时候从没注意过,辉煌灿烂得要溢出来,然后在天的尽头落入江河。她用眼睛记住了那片星光,又听到了其他船只汇聚的声音,而后便翻了个身,继续睡觉了。
船行一夜,于曼颐一早被吵醒。
船舱外面嘈杂得像是进了市场,比镇上的市场还吵,叫卖声与船桨打的水声一道沸腾。她艰难地坐直身子,看见船舱的帘子被掀开了。帘子外面,宋麒和卢相沧踩着船舷,刚停了船,正和另一只船上人的说话。
她用袖子擦了擦脸,朦胧着走出去,看到那船上有人端出来三碗面线,用勺子一扣浇头,轮流递给了宋麒他俩。递到最后一碗时,于曼颐知趣地伸手,捧住一碗滚烫的杭州片儿川。
她睡了一夜,就从绍兴到杭州了。
卖片儿川的船上驾着锅,整片水域都是它的店面。于曼颐站在甲板上把汤面囫囵吃完,那船又从一群码头工人处驶回来,把他们的空碗收走。周遭船来船往,绍兴口音居然很多,有人着长衫,有人穿短打,都是一身在河上过了夜的水汽。
他们的船又往前撑了几步,终于停靠在了码头旁边。岸上已经有人在等他们,伸手将卢相沧拉上岸,与他拍着肩膀叙旧。于曼颐听出来,这人是卢相沧在绍兴的发小。
“这是你同学?”他指着宋麒和于曼颐问卢相沧,口音能听出些微不同。
“是,”卢相沧说,“过江就托付给你了,我还得把船驶回去。”
“卢同学不送我们了么?”宋麒已经上岸,回头扶于曼颐时,她握着他的手臂问这么一句。
两个人都使了力,她借着宋麒的力气被拽上岸,听见对方说:“送不成了,咱们要过钱塘江,得再换一艘船。过了江,就能去坐火车了。”
“这样绕,”于曼颐说,“你先前是直接从绍兴去了上海。”
“我那一次是迫于形式绕路,去上海也得中途换车,”宋麒说,“先走水路再坐火车,是最快的。”
水里热闹,岸上更拥挤。过江的人熙熙攘攘,口音大多是江浙一带的,但也能听出微小不同。于曼颐和宋麒跟着那位发小走过一段铺陈在滩涂上的跳板,那板铺得又细又长,早晨雾气又重,远望过去只是一条跟着一条的人影,几乎像在渡奈何桥。
卢同学的发小从事的正是过塘行的工作,带人过钱塘江只是他们业务里的一项。正巧今日顺风,渡船不必摇橹,竖起帆篷便可朝对岸行驶。船上坐了几个挑脚夫,还有两位着了长衫的先生,最后才是宋麒和于曼颐。
于曼颐愣愣看那两位先生,忽然想到,苏老师说自己要先去杭州,应当也是这样穿一身长衫,从方才的码头换了过江船,又在这船上吹了钱塘江的江风。
她恨他对游姐姐不负责任地动心,又不负责任地离开。但她看着宽阔的江面,忽然感到人是这样渺小。这样渺小的人,敢于承认当下的无力和痛楚,继而抛下安稳日子,去广阔天地里重锻筋骨,分明是一件很勇敢的事,她不该责备他的。
渡船渐近对岸,雾气也开始消散。码头之后便是火车站,船号声几乎是叠着火车进站的长鸣声响起来。
于曼颐踮起脚,从挡在她眼前的人头之间望出去,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正在用纸卷成的扩音器高声呐喊,手脚并用地指挥堵塞的客船:
“去火车站的往这边!”
“到上海的火车要发车了,去上海的动作快点!”
“再不去就迟了!这里有条近道我带路。还有去上海的吗?没有走了!”
他报车次报得像在催命,跳上码头的乘客挤得几乎要把人埋了。一片嘈杂里,有一道明显不同于旁人的年轻女声,清脆嘹亮地响起来。
“还有的!”于曼颐高举着一只手用以引起注意,另一只手则紧攥着宋麒的手,将他从人群里拖带出来——
“我们也去上海!”
作者有话说:
Let's go, go go go.
第35章 大上海(一)
◎宋麒!你个大骗子!◎
南星桥的火车晨发夕至,到上海时已是傍晚。这座城市一来就给了于曼颐下马威——
从火车站到法租界的吉安路几欲一小时,两人赶到时,向街的报名窗口已经关得严严实实。一张通告贴在窗外,用钢笔写了小字:
今日报名已结束,有意者请明日8时前来。
“关门了。”于曼颐说,说完了又回头,终于好好看了一眼小邮差口中那个红木铺路的上海滩。
然而吉安路也只是法租界里一条小路,没有红木,也没有江滩,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道路两侧遮天蔽日的梧桐。商铺不多,沿街仍是一条条的里弄,剃头裁衣服的摊位沿弄而设,各个里弄自成一派。
终归和绍兴的民居差了许多,于曼颐观察片刻,问宋麒:“你也住在这样的地方么?”
宋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说:“差不多吧。”
他们从租界外的上海南站一路过来,沿途所见实在算不得精致。于曼颐感到一丝失望,果然还是宋麒所说较为符合实际,至于小邮差的那些渲染,大抵也是从吹牛的人那道听途说来的。
不过虽说窗户紧锁,窗框上新贴的一张报名须知又提供了比报上更多的消息,例如报名者需要携一张照片前来,填写报名表后一同递交。于曼颐并没有带照片,眼下去照相馆拍一张也来不及了。两个人商量了几句,决定明天一早先把于曼颐送过来,再由宋麒拐去报社,和霍记者要一张她洗好的单人照。
说到这儿,她那份扫盲班的报道,这几天也该刊出来了。
头一晚报名不成,于曼颐一下显得有些无所事事,站在街头东张西望,仍然试图找出些这座城市的传奇色彩。宋麒看她一眼,说:“今日太累了,还是先休息。不然明天报过名,我带你去中山东路看一看。”
“中正东路有什么?”
“在黄浦江边,沿路有银行,电报局,保险公司,洋行……”
“听起来都和钱有关。”
“的确,孟老师说他留学回来,在海面远远看着上海,整座城市就像是漂在钱海上的一艘船。”
好有画面感的描述,于曼颐遗憾自己是坐火车而非客船前来,没看到孟老师所描绘的这幅景象。两个人站在紧闭的窗前说话,于曼颐余光一瞥,发现宋麒身后伸了个鬼鬼祟祟的脑袋出来。
她被吓了一大跳。
宋麒侧过头,也看见了这个只到他腰的小女孩。一大一小对视几秒,那小姑娘一眨眼,从身后掏出一叠传单,问道:“姐姐,你们是来报名画室的么?”
“是,不过来迟了。”于曼颐说。
“好巧,”那女孩说,“来迟了,反倒遇上我了。姐姐,他家图画教得很一般,你不如看看我老师的学堂,比他陆越亭可高明多了!”
陆越亭便是越亭图画函授学堂校长的名字,这校长在沪上美术界也算个人物,小姑娘大言不惭,将他的画批得一文不值。于曼颐莞尔接过传单,轻念出声:“姜玉函授……”
“姐姐,你是不晓得的!”那小姑娘添油加醋,“这陆越亭办画室只为赚钱,说是半年完课,总要多拖学生一期再发毕业证,也叫学生多交一期的学费!而我们姜玉画室则不同!咦,这哥哥衣服上绣了隔壁大学的名字。哥哥,你听过陆越亭的事迹么?”
“我不学美术,”宋麒说,“也没听过这些事。”
不怪宋麒态度冷漠,实在是这小鬼说话语气太像街头骗子,长得又鬼灵精。他将于曼颐手中传单拿过,折起来往衣服里一揣,便拉着她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传单上有地址!”那小鬼在他们身后不死心地喊道,“姐姐,你要是感兴趣,明日来看看呀!”
宋麒带着于曼颐往前走,传单塞在衣服兜里,她拿了一下,也没拿回来。
“明天送你来报名,你少理这些街头骗子。你长得太面善,人家最好找你。”
“说不定是看见你才来送的。”
“不会,今日之前,我从未收到过传单,我看起来太难骗。”
“她也未必是骗子……”
“未必是骗子,也未必是什么好画室,”宋麒说,“你日后若真要找工作,人家总得看学校出身。我这样的外行都听过陆越亭,这位姜玉校长……”
他顿住脚步,又像是唤醒了什么记忆,然而最后还是摇摇头,重新迈开步子:“当真没听过。”
宋麒火车上便和于曼颐商量了住处的事,她先是义正言辞要住旅馆,又在得知价格后立刻改口住宋麒家里也行。自行车上的那一搂腰已然融化掉她身上本就不剩太多的戒律——三妈曾经看见表哥与她说话都会破口大骂,若是知道她如今没什么心理负担地住进一个男人家里,恐怕会气得晕厥过去。
不过她眼下正因为疫病爆发的隐患被于家人关在卧室里,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宋麒的住处也是法租界的一条里弄,样子比方才见过的几条新些,门外照例聚集了一路的生意贩子。弄堂里街头巷尾的八卦传得夸张,宋麒特意带于曼颐吃了饭才回去,又趁着人烟稀少快快地穿行而过,终于抵达最靠里一间红色小楼的二层。
他和于曼颐说过,他们租了二楼的里外两间,里间睡觉,外间偶尔会有报社的人来赶工,就当成客厅。因为出入人多,房东太太时常嚷嚷着要给他涨价,不过每次都被学生们的花言巧语哄过去,到现在也还没真正涨起来。
“步子小声,”他上楼时和于曼颐比手势,“她听见有人来借宿,明早又要过问。”
蹑手蹑脚是她最擅长的,她连踩在于家那些摇摇欲坠的楼梯上,都能不叫木头出声。两个人鬼鬼祟祟打开客厅大门,宋麒护着于曼颐从自己身前过去,确认一番门外无人后,终于关上了门。
他也不想如此谨慎,只是房东太太若是知道他带了女孩回来,明天,整条里弄都会得知他要结婚办喜酒了。
他不在家时,他同学或许也来过几次,客厅里散落不少草稿和样刊,还有没发出去的废稿。于曼颐背着手等他收拾屋子,见他弯着腰一件件的捡,捡到后来也烦了,只收拾出了一片睡觉的空地,然后便将手中的文件都堆到工作桌上。
“够了,够我睡了。”于曼颐立刻说。
然而宋麒奇怪看她一眼,又拿出一把钥匙,将里间的锁头拧开了——卧室和客厅相比,自然是很狭窄,单人床紧靠着窗户,床下面放了几摞书。没有衣柜,只有一个支在床边的衣架,上面挂着宋麒的衣服。
于曼颐看了一眼,发现他衣架外面的衣服,都只能称得上干净而不是新,但最里面有一身成套的西装,外面又挂一件黑色大衣,熨得倒是很平整。但那身衣服就那么被所有衣服挤在最里处,像是很久没都没拿出来穿过了。
“去床上睡吧。”宋麒说,想了想,又从衣架上找出一件洗过的夏季外套,丢盖到单人床的被子上。
只是件外套,但给于曼颐穿,就够当睡袍了。
于曼颐右手拧着左手手指,感觉自己来宋麒家过夜这个决定,还是有点草率了。这和在渔船上两人睡在船舱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要面对的细节也太多了。
“用水和……都在一楼,”宋麒说着说着,也感到一丝尴尬,只能加快语速道,“你要去的话,就把我叫醒,我带你下去。”
“那有油灯照明么?”于曼颐问。
“用电灯。”宋麒说。
她只在镇上见过通电的邮局之类建筑,思考片刻,继续问:“那用电灯,不是都看见亮了?况且,电是很贵的……”这是她猜的,“你晚上用电,你房东太太,又要怪你了。”
“应当不会吧。”宋麒迟疑。
“我三妈就怪下人用油灯不省着,”于曼颐说,“电跟油样子不一样,但人抠门起来,是一样的。”
宋麒觉得于曼颐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本事十分了不起。电灯只是技术上比油灯先进一些,但人性这东西,城里乡下,海内海外,都是相通的。
“那不用电灯了,”宋麒说,“用手电筒吧。”
于曼颐:“什么叫手电桶?手放进去,就能发电的木桶吗?那房东太太或许不会嫌你浪费了,等于我们自己买了油灯。”
宋麒:……
他又觉得,于曼颐不愧在画画上天赋异禀,想象能力也是十分的了不起。而且这句“等于我们自己买了油灯”,七拐八拐的,竟然还绕回去了。
然而人毕竟不能靠想象力活着,宋麒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他们的“油灯”。两个人又对着手电筒研究了一会儿,于曼颐终于学会了如何通过按钮控制灯泡的明暗。她不停地拨动那开关,灯泡也不间断地亮起熄灭,像是她在运河上看到的一闪一闪的星星。
“不要玩了,”宋麒阻止,“你这样,灯泡会烧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