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经理擦了擦汗,道:“这该怎么管?一群拿画笔的,莫非去纱厂抢人吗?道理是和讲道理的人讲的。”
于曼颐苦笑一声,倒是不意外。
“那宿舍我叫门房在修了……你昨晚住哪里?”
“朋友那。”
“那你就再借住几日。地板都被砸得不成样子,重装还得几日……被吓着了吧?给你批两日休假如何?”
于曼颐看了经理一眼,看见他的样子也很为难,颇有些在人性和资本性间挣扎的样子。她移开视线,说:“我得休两周,我也叫他们打了,要去医院。”
“哎,这……哎,去吧去吧,去吧,休息,应当休息的。”
于曼颐在漠然里竟感到一丝开口索要东西的畸形愉悦,她要得容易,对方竟然也很容易的给了。和经理说完话后,她便在同事们的注目里离开了办公室,又离开了商务印书馆的大门,慢慢走回了编译所的宿舍。
同事都去上班了,宿舍里空无一人。她和尤红的屋子门都被砸坏了,于曼颐走进去,把自己的行李装进手提箱,也把尤红没被拿走也没被摔坏的东西用一块布包好。她想到,等尤红回来,这些东西还是要给她用的,她是一个比于曼颐更舍不得买新东西的人。
于曼颐无比坚信尤红会回来,她连考商务印书馆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坚信过自己。
她就拿着这个行李箱和包袱离开了宿舍,下楼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在她身后说:“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人很莫名其妙?”
然而她回过头的时候,身后分明谁都没有。
于曼颐在楼梯上呆站了一会儿,抱着两个行李,继续走动起来了。
她没有回电机公司的打算,大磊昨晚已经暗示过了,那个地方不应该留外人常住。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去找宋麒,他那个住处被盯得太死,那些巡捕总在暗地注视。
于曼颐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家装修得还不错的旅社。她看了一会儿那招牌,便抱着行李走进去了。
于曼颐这次特意找了一家有单独浴室的旅社,房间里也只有一张床,只有她一个人睡。她将水放满浴缸,而人站在旁边,看着热水一点点上涨。
等到水位上涨到一个足够让她沉入而又不会弄湿膝盖伤口的位置,于曼颐便将衣服脱了丢到地上,迈进水里,又沉进去了。
那水真是很热……将她的皮肤烫得越来越红,她的脸也被热气蒸得越来越红。她闭了气将自己沉到浴缸底部,黑发在水里慢慢散开,飘散着。人闭着眼,眼前一片血红,遑论热水让人血气沸腾。
于曼颐在黑暗里又看到了于家烧起来的那场火,她觉得火真是自然界十分美丽的一种东西,是能将黑暗都吞噬的一种东西。
这口气闭得好长,肺里开始针扎似的疼时,于曼颐终于从水里坐了起来。她睁开眼时,眼前那团于家的火就消失了,这让她怅然若失。
于是她转而想:尤红,尤红实在是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
她也要给这个名字,配一场不逊于于家的大火。
*
上海更冷了,外面冷,就显得咖啡厅特别暖和,咖啡也特别暖和。
于曼颐现在不大觉得这东西苦了,她近来在咖啡厅看东西看得多,长期喝下来,也就习惯了。她和宋麒好几天没见,两个人坐在椅子上,谁也没和谁说话,都在等人来。
她来的路上拿了份报纸,上面照常是在讲工人罢工。从去年开始,这场罢工风潮真是愈演愈烈,于曼颐已经可以预料到,更大的风波也要来了。
她忽然想起那个戴帽子的人说:有人种下恶因,结了恶果——的确如此。她近来逐渐戒掉了许多少时常生出的心慈手软和恻隐之心,或许就是因为看清了,有许多人的可怜,是在自食恶果。
等的人一直不来,宋麒先放下了报纸。于曼颐感觉到他要说话,便将眼睛抬起。
“你过年去哪里?”宋麒问。
“姜老师问我要不要去她那,”于曼颐说,“方千也问我了。”
“你倒是不寂寞。”
“你有话直说。”
“去我姑妈那?”
于曼颐不做声。
“方千说你推了,”宋麒摇摇头,又将报纸拿起,“恐怕姜玉你也推了吧,我看你只是哪都不想去。可过年哪有在旅社里的?”
“旅社里蛮好的。房间弄乱也有人打扫,我作画颜料气味又大,住宿舍和租房子反而不方便。”
“你钱还够么?”
“够,从没这样够过。”
她那月份牌的前八张已经交过去了,刘老板一张一付,出手痛快又阔绰,叫于曼颐意识到人还是要给赚钱容易的人做事,自己才能也赚得容易些。
没有尤红,她一个人画,日日夜夜不合眼,倒是没耽搁工期和质量,这让刘老板对她的信任日渐加深。
她又清瘦一些,脸上的线条愈发锐利清晰,眼睛里的光凝而深邃。宋麒抖了下报纸,用罢工潮的头版报道遮住了自己的神情。
他心不在焉地读了两行,报纸忽然被于曼颐扯下去了,他则借着那个被她手压出的V字空隙里看到她朝自己探身。
“怎么了?”连续吃软钉子的宋麒没有深聊的心情。
“你就不能多请两句?”于曼颐道。
“……”
“我确实哪都不想去,”她说,神情看起来甚至是很正经,“不过是你的话,多请两句,我可能就愿意去了。”
……她从哪学的这些?
宋麒被她撩拨得神色微僵,他这样的口才和反应,竟然被她压制了。两人隔着报纸的V字空隙对视着,他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咖啡馆门口忽然传来了开门的铃铛声。
寒意随人一道被挟进来,这一进竟然是两个——
一个穿了白色大衣,头戴一顶平顶帽,手指上是洗不净的钢笔渍。另一人也戴着压低的帽子,穿了件工厂工人才穿的短外套,跟在前者身后,步履匆匆走到于曼颐他们二人桌旁。
宋麒急忙放下报纸,于曼颐也将手收回去。那穿白色大衣的将帽子摘下,露出一张戴着金丝眼镜的脸——
“这家纱厂不参加罢工的事,我们弄清楚了,”霍时雯对于曼颐开口,“我认识了几位专门负责工人情况的朋友。我请了一位过来,他去年从广州过来就负责沪东一带的工厂,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请问怎么称呼?”于曼颐将视线转向对方。
那人似乎已经习惯了不抬头,只是出于尊敬,微微抬了下帽檐,回应道:“称呼我小苏就可以。”
于曼颐眉头微微皱起来。
桌上有一些不寻常的安静,霍时雯看看小苏,又看看于曼颐,为了缓解尴尬似的先开口:“二位似乎还是同乡呢,都是绍兴人……”
“苏老师?”于曼颐忽然说。
那人身子一僵,直到这时才有了抬头的姿态。而于曼颐攥着咖啡杯的手指慢慢捏紧,捏得骨节都泛出青白。
漆黑的眼睛对上漆黑的眼睛,于曼颐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站在乌篷船上远去的青年。故乡的运河千年来流淌不息,送走了无数绍兴的儿女,他们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两个。
他因为游筱青与他告别,又因为尤红与她相遇。原来当人铁了心要做一件事,这世上成千上万人,都自愿化身为她的船、桨,和爆裂的武器。
第68章 扬名立万(五)
◎宋麒再次伪装曼颐哥哥◎
真是他乡遇故人,衣上有风尘。于曼颐和苏文面对面坐着,曾经的一对师生,这分别后的起伏际遇,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苏文是她的启蒙老师……苏文毕竟是她的启蒙老师。
他是以工作的身份过来的,陡然牵扯许多过往的生活,明显有些张不开嘴。于曼颐静了片刻,移些微视线道:
“宋麒,时雯姐,能不能麻烦你们回避一下?我和苏老师是旧交,有些话要说。”
宋麒在绍兴只是远远见过苏文一面,也是到了这一刻才认清他的样子。但他清楚苏文与游小姐的事情脉络,自己起身的同事也将霍时雯请走:
“好,那我们出去透气。”
两个人背影消失在咖啡厅门口,于曼颐转回视线,看见苏文的眼神果然颤抖着抬起来,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曼颐,我这些年也没有回过乡,我想问……”
于曼颐打量他几眼,忽然担心起他得知游筱青的事后的反应,这是她无法预料也不可控制的反应。她曾经会将游筱青与尤红混淆,但这种混淆在近来忽然消失了,于曼颐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游筱青已经离开,而她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把尤红救出来,这营救出不得岔子。
“苏老师,不然你先和我说工厂的事吧。”她转移话题道,想无论如何先把自己要的东西拿到。
“游小姐她,应当嫁人了吧,那人家……”
“苏老师,”于曼颐轻声,“这几家日本纱厂的情况,你有没有做过详细记录?你有照片给我看吗?”
“曼颐,”苏老师终于被她带回轨道,“霍记者刚才说的并不严谨,工人罢工这事事关重大,我的确可以和你说一些内情,但我身上也有规定,例如照片就……”
一别多年,不谈旧事,单刀直入,又碰了软钉子。于曼颐盯着苏文的脸安静片刻,忽然意识到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配合。
在故乡外受了历练,苏文终于长出一些主见来,然而这是于曼颐此刻不需要的主见,叫她平白遇着困难。她闭着眼叹了口气,再睁开时,口风忽然转了。
“苏老师,”她控制着神情变得悲哀,“你知道么?游姐姐死了。”
她本是准备问清楚工厂的时候婉转道来,叫苏文一点点建立心理准备。然而他与她在这一刻的阵线并不相同,于曼颐只能这样打破他的心理防线。
果然,本料想着最坏不过游筱青嫁人的苏文猛然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极度震惊。
“她吊死了,”于曼颐悲耸道,“在自己屋子的房梁上,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连炉子都没有,只有墙上你画的那幅画。”
“为……为什么……为什么上吊……”苏文又痛又慌乱。
“因为你啊,”于曼颐真假混杂,说得苏文满脸悔不当初,“因为你走了,你不要她了,她家里人又逼她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他们把她在阁楼里关了好几天,饿了她好几天,她出来就自己吊死了!”
“什么……什么时候……”
“就是你在离开后的第一个冬天,”于曼颐心中暗自惊讶,她惊讶自己说这些话时竟然毫不悲痛,简直铁石心肠,“你这些年都没回去过么?我去给她上坟,她坟前都荒芜了,都没有人给她烧纸……最后我们将你画给她的画像烧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想到……”
语言这门艺术真是偌大的威力,三言两语就将人刺激得失态,于曼颐在无形中掌握了这门技巧。但这也与苏文本人有关,例如宋麒就不会如此轻易防线崩溃。于曼颐在这一刻对弱者的厌烦达到了顶峰。
“苏老师,节哀顺变,这消息对你或许太突然了。”她将餐桌上的纸巾推了过去。
“我想游姐姐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你,纵然的确是你离开她在先。若是当时你不畏惧游家在当地势力,做出些微举动,或许结果会有所不同……”
“我当时什么都没有,我太弱了,我本想着……”
“这我倒是能与你共情。”于曼颐在这一刻语气又很是理解,但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理解,还是演出来的理解。
“苏老师,我这次想尽办法找人询问工厂的事,就是因为我有一位新的朋友,也遇到了与游姐姐相似的事……”
苏文缓了许久,终于抬头看向于曼颐。
“她也有情郎,也被家里强逼着嫁人,她不嫁,她家就将她卖去了日本纱厂,”于曼颐又开始真假混杂,“我想将她救出来,需要许多人帮助,苏老师,我真没想到老天会将你送过来……”
“苏老师,这日本纱厂的情况,你现在,可以详细地和我说了么?”
苏文看着于曼颐,就像他根本没有认识过这个学生。他愣神片刻,心已经回了绍兴,□□则很空洞地说:“你……你都想问什么……”
“我想问工厂里事无巨细的一切。”于曼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