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红是半夜醒的,这是很少见的一件事,她平日都累得倒在地上便开始昏睡,极少半夜睡醒。让她意外的,是工房楼里竟然还有几个没睡的女孩子。
这间日纱厂,两千多的包身工,三十多个带工像管猪猡一样管着她们。她们都不识字,有一部分说的方言甚至都与旁人不通。她们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平日很少交流……是什么叫她们半夜爬起来了呢?
尤红艰难地撑起身体,朝那些围在一起的女孩子望过去。
她们在哭,围着一本小小的书,借着月色看着哭。其中的一个看见尤红醒了,她们似乎是知道尤红进来前是上过学的,便悄悄走过来,和她说:
“尤红,快看这本小人书,工厂里的女孩子,最近都在传着看。你看入神,身上就没那么痛。”
尤红扫了一眼,没有力气抬手,只是问:“这是什么?”
“是我们。”另一个女孩子也小心翼翼地爬过来,从许多昏睡的女孩子中间爬过来。
“是一个没有字、只有画的小人书。她画了一个被父母卖到纱厂里面的女孩子,没日没夜的工作,天天挨打,吃不饱也穿不暖,这不就是我们吗……”
尤红艰难地撑起身子,将那书接过来。
这不是小人书,这是连环画,她进工厂前便在地摊上看过、她当时觉得那是很低俗的一门艺术,被她瞧不起,因此当于曼颐想买来看的时候,她还把于曼颐拽走了。
然而就是这样低俗的艺术,竟然是最容易叫这些不识字的女孩子看懂的。尤红翻了前面两页,借着月色仔细看时,眼睛忽然睁大了。
这是……
这是于曼颐的画风!是她一手教出来、骂出来、叫她画出自己的东西的画风!
真是没天赋的笨蛋,画得一点都不好看,又急又赶,却笔笔都是真情。尤红匆忙地翻了两页,听见拿着连环画过来的包身工和她说:
“可是还没讲完呢,这书是外面的女工带进来的,只有上册。尤红,你有学问,你帮我们看看,这最后一页,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在说,下册还有别的内容?”
尤红抬起眼皮看她一眼,又迅速翻到最后一页。
她没有抬头,她像一个飘在身体外的灵魂一样,听到自己问:“你觉得这最后一页,是什么意思?”
“我们猜的,”那女孩子怯生生道,“那最后一页似乎是想说,我们不该生来就是这样的……我们生下来,不是一定要在这工厂里,当牛做马,挨打挨饿,我们还有一种活法。可是……我们真的能有别的活法吗?”
好,好你个于曼颐。
尤红抬起头,眼睛里蓄了泪,然而她仍然冷静地说:“那我们等着,或许下一册里,会告诉我们,是不是还有另一种活法。”
四月,四月很快就结束了。
尤红那日被打得太狠,这些天吃饭时都会咳血,但她仍扛着做。她有一种预感,她预感到于曼颐要做些事出来了。
整个四月,几十间工房里,几本上册的连环画在包身女工们之间传来传去,或许也在其他工厂的包身女工们间传来传去。
五月到来的前夕,新的小人书终于被传进了工厂。
或许带工们也发现了异常,他们发现这些女工们的眼里有了不甘与怨恨,还有人出现了愤怒。但她们没有人敢说话,她们只是无声的愤怒。
这愤怒在白日里无声的酝酿,在工厂高耸的红墙里无声的酝酿,在每一个人被殴打时酝酿。
那本下册的小人书在夜里的工房偷偷传递,终于传到了尤红手里——
是真的,下册里的画,真的画出一样新的活法。原来她们不是一定要在工厂里没日没夜的劳作,不是一定要挨打,不是只能挤在泔水桶旁边吃剩饭。
原来这工厂外面,已经有许多工人站出来了。原来这些日子跨越高墙的呼喊声,是和她们一样的工人发出来的——她们还以为只有学生在参与这些活动!
下册给她们画了好多美好的场景,是女工们想都没想过的,因为她们想不出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工厂里面有两千个包身工,为什么要惧怕三十个带工……的确,他们有铁棒,他们力气大,可她们有两千人!
没有一个字,不需要识字,那些简单但有力量的画面已经把所有信息都传达出来了。
她们是被骗过来的,那些带工与父母描述的,与工厂里真实的样子根本不一样。她们根本没有要太多东西,她们只是想像人一样活着。这些包身工们,终于看懂了这场罢工潮是为什么了!
工厂里的气氛变得压抑而怪异,不听话的女工越来越多,挨打也咬着嘴唇不吭声。人人心中都憋着一股怒火,憋着对本该过上的人的日子的向往。
尤红似乎恢复了对日子的知觉,她甚至开始关注每日经过工厂办公室时,能透过窗看到的日历。
五月,第一波罢工高潮终于到来了。红墙外传来工人的疾呼声,那声音传进尤红耳朵里,将她刺激得神经跳动。许多女工都听到了,她们陆续停下手里的纱品,抬头像墙外望去,像一只一只仰起头的绵羊。
带工立刻意识到了不寻常,从地上捡起一根铁棒,开始巡逻,看到走神的人,便用铁棍狠砸她的后背。
她们这一日被带去空地上干活,并不在密闭厂房里,带工们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决定。有一位用铁棍敲打了一会儿,发现抬起头的女工越来越多,便发号施令道:“回去,都回厂房里!”
没有人动。
墙外的口号声愈发响亮,忽然之间,人群里响起了一道刺耳的尖叫声。尤红迅速回过头,看到一个带工拖着一个不听话的女工走到墙边,用绳子捆住她的手腕,将她猛然吊上去了!
他抽出皮带,大喝道:“你们再看!就和她一样!”
她们中的许多人都被吊起来打过,尤红也不例外,她的手腕到现在还有那日被吊了一个下午留下的伤痕。她忽然听到自己耳鸣,忽然感到愤怒,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高压锅,怨气和怒火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被压抑到了极致。
她忽然跳上了晾晒纱品的桌子,发出了从未有过的撕裂声带般的喊声:“你把她放下来!”
所有女工都转头看她。
带工们的反应更为激烈,他们对视一眼,立刻抽出皮带,捡起铁棍,朝着跳上桌子的尤红走过来。只要他们走到尤红身边,捏死她就像捏死一直蚂蚁。
然而他们走不到了。
工厂的高墙外,忽然有如弹射一般,飞进来无数的传单。有的带字,但有的不是,其中有许多张,只有一张小人书大小,三面光滑,一面粗糙,似乎是从书上撕下来的一张单页。
很多人都认出来来,那个单页上的女孩子,是小人书上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手里拿着一把贯穿整个纸面的尖刀。
“不许捡!都不许捡!”
“谁弯腰我打谁!”
“你们是不是——册那!”
没人再看手里的活了,甚至没人捡传单了。带工们倒退一步,看到所有被他们殴打、虐待、侮辱的包身工们,眼睛里忽然都生出了火焰。
她们有人捡起了椅子,有人拿起桌上的纺锤,有人举起了剪刀。有人握着地上无人看管的铁棍,有人甚至将针捏在指尖。
或许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尖刀,因为这世上的一切都能成为尖刀。两千个人,整整两千个包身工,在她们面前,那三十个手拿铁棍的带工除了后退,什么都做不了。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终于,有一个带工壮着胆子喊出来。
灼灼烈日,传单飘飞。工厂内外都是口号,男工人,女工人,上海的工人,外来的工人,所有的人,全都汇入这片浪潮。
“我们要做人啊!!”
第70章 扬名立万(七)
◎曼颐重回绍兴◎
罢工真正开始的时候,尤红才感到那积压在心窝里的被带工踢出的伤,开始迟缓而剧烈的钝痛。
她被裹在人群里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感到力竭。包身工们潮水一般涌动,推翻了工厂的机器,也推倒了用铁链拴着的大门。
那扇大门与工人们的宿舍相通,下一扇便通向外面的街道。进工厂后的日日夜夜,尤红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再次从这扇门里走出去——但她真还能撑到走出去吗?
人流如潮,由不得她停下脚步,尤红只能尽量将步子放慢,又被身后激动的人推得跌撞。她忽然在山呼海啸一般的口号声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尤红!尤红!”
她以为是幻觉,然而那声音愈发执着着急。
“尤红!尤红!!”
她蓦然回头。
被工人们挤满了的街道上,竟然有一个女孩子爬上一辆轿车车顶,急得跳着喊她。心口的疼和眼眶的酸同时折磨着她,她转回身子,想要逆着人潮回去,然而当下的人潮哪有让她逆行的道理。
“我去追你!尤红!我们过去!”
太多人在挤她,挤得她身体内部的疼痛愈发明显尖锐,像是有刀在扎她的心脏。尤红觉得心悸,她尽可能地躲到路边,身体贴着墙壁。
等了好久,于曼颐和几个她没见过的男男女女终于挤过来了。
尤红也看不清自己的样子,但于曼颐看到她时的神色让她觉得自己一定非常狼狈,非常可怜。她眼前眩晕的厉害,身体紧贴着墙壁,脸色煞白。
“尤红,你……”于曼颐来扶她,而她膝盖一软,终于放心地倒进她怀里。
她都没哭,于曼颐却哭了。尤红觉得她不能这样,于曼颐费了那么多心思来救她,她怎么能一看见她就晕过去呢?
“曼颐,你那个连环画,你那个画……”她断断续续地说。
“你别说话了,我们先去医院。”于曼颐哭着说。
“你那个画,特别好……画得特别好,你比我有天赋,真的。”她将眼睛埋进她肩膀,声音逐渐细弱。
“你太过分了,说好了一起赚钱,你跑去工厂,我一个人画得都要累死了,我画得太难看了,以后你得和我一起画……苏文,你快帮我把她抱起来,她要不行了!”
尤红觉得自己或许活不到医院了,心口针扎一样疼,进工厂以后所有的伤和积攒的病痛都在这一刻爆发。她攥着于曼颐的袖子,还是不愿意离开她。
“曼颐,我好想回家……”她轻声说,“我想回我妈妈那,院子里好多姐姐和阿姨,她们都对我可好了……”
“都让一下!前面都让一下!”
“她嫁到尤家是为了送我学画,可尤家还不如院子里……”
“曼颐,我心脏是不是碎掉了?你把我送回扬州好不好,把我埋在扬州河边的柳树底下,院子里的阿姨们都在那……”
“尤红你别说话了,我们去医院……苏老师你跑快一点啊!!!”
*
一个月后。
报纸上已经连篇累牍的报道了一个月的工人罢工了。于曼颐从走廊的报刊架里拿了一张,带着走进了病房里。
她财经新闻一贯是不看的,后面报了些电影明星的事,也是草草翻过去。社会新闻倒是有一篇出自霍时雯手笔,于曼颐出于礼貌扫视片刻,着重看起来后面几篇对当下时局的报道。
真是个多事之秋,到处都不太平,北方小范围的缠斗各地爆发,就像是没有尽头。新签的关税协定条款也是摆在明面上的退让和屈服。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懂的,好像是在某一个瞬间,一下就看懂了。若是现在的她再去翻阅宋麒那份报纸,一定不会只关注前面的蝴蝶鸳鸯派连载,而对后面的“主义”也有自己的见解。
尤红在病床上动了一动,于曼颐转过头,轻声问:“怎么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啊。”尤红声音细而微弱。
“还得半个月吧,”于曼颐回忆医生的话,又安慰她,“你别急着出院,馆里给你出的住院费,咱们不自己掏钱。”
“馆里为什么会给我出医药费,我心里总是……”
“我叫他们出的。”
“你叫他们出,他们就出啊。”
“当然了。”
于曼颐的语气简直是天经地义,有如土匪,尤红想笑,又一笑就震着心口疼,只能抿着嘴将脸埋进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