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于曼颐忽然开口问,“那老伯你想必也听说了于家那场火吧?”
苏文很震惊地看向于曼颐。
“……这事在我们那边传得不像样,都叫我很好奇了,”于曼颐沉稳地追问,“后来这于家到底如何了呢?”
她这话简直问到老伯心坎里了。
“嗨呀,这可是我们这儿这些年最大的新闻了!这才是真正的家喻户晓,我想讲一讲,都没人愿意重复的听!这事,恐怕得从那位于二小姐的姻亲说起……”
“前面的事我都听过了,”于曼颐说,“我只是好奇起火之后,发生了什么。”
“起火之后?”老伯脚步放慢,回忆片刻,随后加快了步伐,“起火之后,于家那两个当家的,于老爷被砸得痴傻了,那位三少爷则被烧坏了脸和嗓子,腿也瘸了。”
“二少爷和二少奶奶当时在寺里与他们大哥待着,听说起火了,兄弟二人急忙去救。于家大院被烧毁了前厅,于老爷的痴和三少爷的残废就是那横梁砸下来导致的。”
“二少爷和他大哥合计一番,便将于老爷接走照看着了。”
“于家的地呢?”于曼颐问。
“于家的地,都赔出去啊!”老伯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他们收了那位定亲的财主许多钱,拿到手便投资出去,然而那位于二小姐跑了,那位财主人财两空,当然不认!”
“他要找于家讨说法,然而一个痴了的老爷子,一个病弱的二少爷,一个出家的和尚……这谈什么呢?最后还是二少奶奶做主,把于家没被烧了的宅子和田地,都赔给那位刘财主了。只剩下很少一些钱,叫二少奶奶拿去新买一间小宅子,把痴了的于老爷接去住了。”
于曼颐纱巾下的嘴角撇了撇,没想到那位和声细语的二妈,最后倒是做了于家的主了。
“那位三少奶奶又如何?”
“似乎改嫁了!”老伯道,“她在起火之前便不太正常了,起火时她在医院和哥嫂待着。三少爷被火烧得不成样子,和她送去了同一家医院,有人让她去看,她一看就被吓疯了!打死不认那是她丈夫,咬死了自己才十七岁,还是沈家未出阁的小姐……”
“最后就只能等她哥嫂带她回乡,或许是改嫁了,这我就不清楚了。”
这些曾经与她朝夕相处的人,在那场火后的命运就这样成为老伯的闲谈,让于曼颐觉得恍如隔世。她闭着眼在黄包车上靠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个漏网之鱼。
“那位三少爷的结局呢?”
他们已经快到目的地了,镇上近年比以往繁华一些。老伯放慢脚步,和于曼颐说道:
“他不见了。他腿瘸了,脸毁了,嗓子也毁了……他的妻子不认他,两位哥哥与他也有诸多不和,便只接走了于老爷,而没有管他。他在镇上的医院抢救出一条命来,便消失了,我们那没有人再见过他了……即便见着,恐怕也没人认识他吧。”
随着所有人的命运被交代清楚,于曼颐和苏文也到了目的地。这真是一段漫长而获益匪浅的路,她又拿出一些铜板给老伯,当做他为她讲述许多的谢礼。
她少时常常走在于家宅子摇摇欲坠的楼梯上,觉得那木楼就要坍塌,如今这于家倒当真是塌了,散了。
于曼颐一点都不自责,她丝毫不觉得于家落魄至此的罪责在她。这家人本就气数已尽,在账房拨款都显窘迫时便大势已去。而后于老爷想将于曼颐当做筹码,从刘丰盐那换来钱再上牌桌,反倒叫于家坍塌得更快,更彻底了。
火车还有一个小时发车,于曼颐和苏文找了一处车站旁的餐馆,吃了一碗鸡蛋面。她吃饭时将纱巾解下片刻,等到车站外的时刻钟敲响时,便与苏文匆匆起身,往车站里走去。
她还没在镇上坐过火车呢,这真是一个极小的火车站,甚至能从站外看见站台。于曼颐很新奇地打量了几眼,觉得虽说她不打算再回来了,但她还是希望镇上发展得好一些,也叫当年的乡亲们生活得便利一些。
蒸汽火车发出了很长的汽笛声,苏文将她拦在身前,让她上车。
“苏老师,你不必一路都如此紧张我。”于曼颐道。
“你若是出了事,宋麒要叫我好自为之呢。”苏文可不敢怠慢。
两个人的身影先后消失在车门里,车站的员工惯例检查了一番站台,便一一将车门关上了。于曼颐寻了座位落身不久,忽然听到了站台上传来嘶哑的喊叫声。
她听不清对方在喊什么。刚准备从窗户看一看,便听到车站员工的呵斥声:“哪里来的乞丐!怎么不将大门守好,给我赶出去,赶出去!”
那人又在叫喊,声音模糊而凄惨。苏文起身将车窗的帘子放下,叹息道:
“这乡下地方,总是有许多疯子与傻子在乞讨。城市里似乎还是有人管的,这里,就只能叫他们自生自灭了。”
于曼颐点点头,而后便有些困了。他们两个昨夜坐船,她在船上又没睡好。
“这火车是直接去上海的,”苏文和她说,“你困了便睡吧,明天睡醒了,宋麒答应来火车站接你的。”
于曼颐抱上手臂,将纱巾解下来,盖在身体上。
她没有再和苏老师说话,她实在太困了。她只是迷迷糊糊地想,尤红救出来了,游姐姐的墓也扫过了。她这半年真是累得心力交瘁,这次回上海,她要好好过一段安生日子,也好好和宋麒相处一段日子。
蒸汽火车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于曼颐半倚着车座睡去——
这是她此生第三次离开绍兴,若是不出意外,她应当,不会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要开新剧情了,也要收尾了。
这个本来准备12万完结的文写了好长,最近像是被附身一样每天冲六七千字,今天直接干了8000,好奇特的一次创作体验。
不过开是因为写作瓶颈期写啥啥不成,莽出来冲破了还是很开心的,而且这冲破还伴随着字数井喷,好奇特的体验again。
写小说,有趣(反派勾唇笑
第71章 不要回头(一)
◎约会一日游:打枪,骑马,吹口哨◎
尤红在夏日梅雨时出院,路两旁的梧桐叶子已经全都被接连不断的雨水浇绿了。两个人从编译所的宿舍搬去了新公寓,两间卧室,各有各的阳台。
尤红将床铺收拾好后,来和于曼颐说:“宋麒要是来,你提前和我说一声就好,我出去避开。”
“你为什么要避开?”于曼颐不理解。
“给你们方便呀。”尤红也奇怪。
“方便什么呀?”
尤红:……
她在烟花柳巷里长大,窗户下面就是河道,开窗便能见着整条河岸亮起红灯笼,而客人们乘着船上门。耳濡目染间,她过早的积累了这个年龄段不该有的知识,并认为这些知识人人具备,人人熟练,甚至人人有过实践。
想来她不是一个称职的好朋友,她对于曼颐感情问题和周遭男人的兴趣远远小于上图书馆四楼,从头到尾对宋麒的评价仅限于一句被误导了的Cheap Man。
当然,由于自小接触的都是那些河道上来的男人,她对男女之事的确未老先衰,对宋麒表现出的克制与理解也持怀疑态度。然而目前看来,宋麒在这方面上,的确表里如一得不似常人。
尤红看着一脸茫然的于曼颐沉默片刻,最终做出了自己童年趴在河道窗户上阅人无数的判断:
正所谓太极两仪,阴阳调和,这世间万物都是正负相抵。洪水蓄久了堤坝总会垮,看起来越正常的人私下往往越不正常。因此如果宋麒表面上看起来是这个样子,甚至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是这个样子,那一旦翻转过来,恐怕就是不行不行的了。
以上皆为尤老师基于理智的推理。
于曼颐还是一脸茫然地看着尤红沉思,继而居然听到她问出一个,当年布店老板娘问过她的问题:
“你家里长辈连这都不和你说?”
“到底说什么呀?”于曼颐真不懂了。
“曼颐啊,”尤红抬起眼,发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谆谆教诲的语气,“你和我透露一下,你俩……到哪一步了?”
“什么哪一步?”
“就……”尤红简直不知从何说起,这什么落后的生理教育,她一个做舍友的怎么还得给人讲这些。
她最终用一种学术讨论的语气,万分正经地问:“你俩怎么还没困觉啊?”
于曼颐:…………………
太突然了!
她已经很久不害羞了,也很久不瑟缩了,然而这一刻的于曼颐,真是害羞又瑟缩。她匆忙移开视线,说:“我……他……那……”
“怪不得你那张狂想图画得那么传神,”尤红忽然懂了,“真困了,可能就画不出来了。但这个也未必,要是他花样特别多……”
“你别说了!”于曼颐从沙发上蓦然起身,要回自己卧室。
“你干什么啊?”尤红不满,“于曼颐,性解放是艺术创作的关键一步,我们要正视欲望才能客观看待欲望。你知识太匮乏了,你回来听我说……”
“我不听!你耍流氓!”
“人类繁衍就靠耍流氓。”
“你为什么住院以后变成这样了!”
“我一直这样啊,你以为我在那种地方长大每天听什么呢?我对这些事已经超脱了,我已经在next level去观察了。”
“这些事对我太超前了!”于曼颐深感自己封建残余的人格底色突然浮现。
“这有什么超前的?亲完了不就该这一步了吗?”
“……”
“……你俩连亲还没亲?”
“我俩……”于曼颐顿住脚步,试图辩解,“我俩碰了一下额头……”
尤红:……
“我时间也挺紧的,”她说,“这些弱智事情就没必要在我这传播了。”
于曼颐万万没想到,这一日过后,尤红竟把这事当成一个任务去做了。她隔日去图书馆翻找半天,竟然找出一本收录论文,毫不在意管理员眼光地借了出来。
那论文第二天就放到了于曼颐床头,封面上13个大字:《性解放也是反封建的关键一步》。
于曼颐:……你们这些搞学术的每天在研究什么呢?
不过她还是趁自己不备将那论文塞进了新买的手提包中。这款手提包大了一些,足够她放自己的速写本和画笔。她将封面用报纸包住,而后就开始在一些四下无人的时刻,研读起来。
神秘。
好神秘。
此事真是古老,博大,精深,奥妙,源远流长,有历史,有传承,有突破。看来近年来真是江河倒行,人家老祖宗们对这事分明是很开明,很支持的啊!
于曼颐拿着论文仔细研读,并从美术的角度批判的研究了一下插图中的人体。正在批判的时候,眼前纸页一合,那册装订好但被撕了封皮的论文被人抽走了。
于曼颐抬头,不禁大喊:“啊啊啊啊啊!”
宋麒:“怎么了?”
她从没起身这么快过,简直是虚影一晃,就将宋麒手中论文夺回怀中。好在封皮已经被报纸包住,而报纸上又只是一篇英文印刷的报道。
她正在商务印书馆对街一家咖啡厅的室外座椅上攻读学术,谁晓得宋麒会突然路过,还抓她个正着——
他来这干什么?
于曼颐抱紧论文,有如抱紧自己的声誉,甚至一时张不开嘴,只能用眼神传达疑问。
“我来送请柬。”宋麒领会了她的眼神。
又送请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