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碰到,孟岁檀便似是无意抽了开来,“雨天湿寒,你既身子不适,我便送你回去。”他恪守着礼仪替她拉上了大氅,谢妙瑛看他仍旧是这副冷清寡言的模样,忍不住咬着下唇,有些低落。
宁离询问了小二,便转身上了楼梯,往顶楼的天字一号房去,越近胸腔的跳动越如擂鼓,因跳动太快,眼前一阵阵发黑,原本冷白的手背经络格外明显。
她定了定神,敲响了屋门,几乎立刻,门便开了。
来开门的是聂青澜,看见她后神情百感交集:“皎皎来了,快进来。”
宁离怯生生的进了屋,看清了屋内的场景,屋内圆桌前坐着三位男子,最左边的是卢湛英,国字脸,八字胡,面庞庄肃古板,中间的是曲成萧,面容风流,身形偏瘦,最右边的是黎从心,肤色较黑,长的略微粗矿。
看见宁离进来,最不稳重的黎从心霍然起身,唇嗫嚅半响,八尺高的男人红了眼眶。
还是卢湛英先开的口,“小九,你让我们好找。”他叹然一声,聂青澜拽着宁离入了坐,曲成萧起身绕着宁离看了看:“小九娘都长这么大了,”
在宁离小的时候曲成萧便喜欢把她抗在肩头带着她捞蝴蝶,捉小鱼,常常被他父亲大骂:“曲五,你就是欠揍。”
“曲师兄。”,宁离笑意盈盈的叫他。
“各位师兄,别来无恙。”
“小九,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改了名字,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孟府,过的可好?你父亲……”,聂清澜欲言又止,他短短一夜,便胡子拉碴,其余三位师兄也都面色肃容,曲成萧更是站起身,斥骂:“谁干的。”那番气势,像是要去拼命。
宁离垂了头,看着四位师兄关怀的模样,她鼻头一酸,委屈霎如磅礴的浪花一般汹涌而来,泪珠顺着脸庞滚落,她许是觉得当着几位师兄的面哭有些实在丢人,便不好意思拿着袖子拭泪,但一开口却是止不住的哭嗝。
太丢人了,宁离想,她其实…….没什么好委屈的,但许是太久没有人关怀,她心中酸成了一团,叫她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我没事,没事的,十年前爹爹就离开了,那时是爹爹还是孟府的门客,同孟祭酒南下时替他挡了刺客的暗杀,中了毒箭,便离开了,阿娘便……改嫁了,如今她生活的很好,还有一双儿女,我也很好。”
她掠过了自己,没有详说,但聂青澜却看得出她过的不好,她不开心,眉宇间笼罩着一股郁气,身形瘦弱单薄。
“聂青澜说你三年前被送去了普华寺是怎么回事,可是孟府的人欺负你了?莫怕,这儿有这么多师兄呢,还有师父,师父南下去采风了,待我今日给师父写信,他定是会迫不及待马不停蹄的赶回来。”卢湛英安慰她。
其他的师兄也都附和。
宁离却白了白脸,笑意勉强:“真的没事,三年前是我生病了,佛寺清幽,所以便去了那处修行,寺庙的圆真主持待我很好,孟府也待我很好,祖父……祖父还愿意见我吗?”
她那时虽小,但隐隐知道爹爹是因为触怒了师父,才被赶出师门,连带着她也不敢再凑上去,犹记师父发了很大的火,让爹爹滚,爹爹当时抱着她,师父也没有挽留。
“当然愿意,怎么会不愿,你是师父最宝贝的弟子,当时师兄把你抱走了,师父气上心头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再后来想去寻又拉不下脸面,待后悔的时候想去寻你,发觉你已经同师兄再无踪迹,而后又过了几年,师父同我们搬到了京城,只是因为师兄的家扎根在京城。”黎从心向来寡言,这回也一口气说的面红耳赤。
“只是后来,我们发觉你父亲的家中人去向无影,才一边做官,一边打听,总怕他们回来我们却没有发觉。”
聂青澜点点头:“小九,你回来罢,南闲路银月巷还是如今师父的住所,师父离开后我们便时常过去打扫,孟府虽说养了你这么多年,但高门大户的人家,规矩繁多,你在那儿免不得不自在。”
“是啊,若你同那些长辈亲近,日后也可时时回去,师父可是已经想了你十年,他都已入花甲,你应该不会舍得他老人家师徒分离吧。”曲成萧故意说的很严重。
宁离被逗笑了,师兄们的打算正合她意,她点点头:“师兄们说的有理,其实小九也正有此打算。”
她离开孟府,但又是留在京城有别的去处,岑氏先前说的若她离开,高氏便被舒贵妃问罪的可能也不会发生,就算舒贵妃问罪,宁离也有足够的理由。
“哎,这就对了,师兄挺你。”曲成萧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放宽心。
“当年你爹走的急,还有许多东西没带着,说什么这都是师父给他的他对不起他老人家,没资格要,便把一部分东西留了下来,待会儿我便带你去瞧。”聂青澜突然想到什么侧首说。
宁离轻轻的嗯了一声,屋内欢声笑语不断,一盘盘菜肴一道接一道,师兄们生怕宁离吃不饱,可劲儿的给她塞。
……
孟岁檀送谢妙瑛回去后便有些神思不属,便叫人去调了画院那四位“师兄”的档案,年龄最长的卢湛英是徐老的第三位弟子,也是画院中技术最纯熟的画师,擅长画人物,圣上便喜欢叫他来画自己的人像。
老四曲成萧擅画山水,其人风流洒脱,颇有些不着调,但却格外强调立意构思,喜欢让人猜,黎从心看似外表粗矿,下笔却格外细腻有神,建筑工笔画的很好,时常在宫内负责建筑修缮。
这四位他以前从没有在意过,今日不知怎么的,突然想了解了他们。
也许是从没在意过,不觉得这几个人能掀起什么波澜,但他无端想起昨日宁离牵起浅浅笑意的模样,兀自出神。
罢了,她既喜欢,和这几人接触也无妨,只是为了名声着想,还是不可过于频繁。
望京楼内,几人吃饱喝足,聂青澜便对宁离说:“小九,待会儿我便带你去银月巷看你父亲留下的东西,那些东西师父一直都没有动,师父他还抱着找到师兄后痛骂一顿的心思,只是没想到……”
聂青澜一阵怅然,随即打起了精神:“不说这些了,我们走罢。”
曲成萧原本是要跟着的,被卢湛英和黎从心二人给拦住了,这大白天的,四个大男子同一个小女娘走在一起,难免被人说闲话。
曲成萧一拍脑袋,直呼自己糊涂,师兄弟几人成家的甚少,除去老二张公良如今是谢阁老的门客,还有老七和老八陪同在徐老身侧,不在京中。
其中卢湛英成了家外其余皆独身一人。
师兄几人大多都是寻孤儿收作弟子以慰寂寥,师兄妹几人暂且拜别,聂青澜带着宁离去往银月巷。
银月巷人户颇少,很是幽闭,同孟府一个是京南一个是京西,旁边具是京中勋贵,几年前圣上听闻徐老进京后便亲自拜访,还赏赐了宅子住,这银月巷便是徐老的府邸,徐老并非独身,徐老夫人宁离也依稀记得,是个和善俏皮的妇人,最喜做菜肴。
她小时候便时常被徐老夫人抱在怀中,她自己无法生育,便将师兄弟们当做自己的孩子。
宁离看着眼前的朱红广亮大门,有些恍惚。
她一直不知道师父和师母就住在京城,她记得爹爹说过师父一直不允许爹爹进画院做官,以书画作为谋利之物,是因为他们,所以师父和师兄们才进京吗?
“进去吧。”聂青澜打断了她的思绪。
府上主人不在,却依然井然有序,管事的迎了上来,在触及到宁离的身影时脸色一愣。
“方叔。”宁离局促的唤道。
方管家已然头发花白,却仍旧身子骨健朗,看见宁离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这是……是小九娘。”
“是我。”
“找到了、找到了。”方管事的声音一瞬间变得嘶哑,颤颤巍巍的手伸了出来却又不敢触碰,还是宁离果断而坚决的握了上去,“是我。”
“好、好,找到了就好,先生定会高兴的找不着北。”方管事的没有询问宁离这么多年去了哪儿,只是絮絮叨叨的说起了徐府的大小事儿。
聂青澜就在一旁听着,也不打断,说到后来,聂青澜适时的问:“方叔,之前师父锁上的那间屋子我想带小九娘去。”
方管事愣了愣,“对,是该去。”说着就要去寻钥匙。
二人等方管事拿来了要是便往南边的院子去,穿过重重月洞门,宁离越发的紧张。
直到来到了一处院子,屋门被紧紧地锁上,方管事拿着钥匙打了开,门内卷起一片尘土,“进来罢。”
宁离惴惴的进了屋,看见眼前的一幕瞪大了眼睛,最中间挂着的一副巨大的画,用卷轴挂在了堂上最中间,画中是师兄围在徐老身边,徐老的怀中抱着小宁离,跟个年画娃娃一样,笑得脸颊红扑扑的。
宁离登时就红了眼眶,她轻轻地抚着画,她的爹爹站在徐老身侧,高大俊朗,意气风发,那时的宁絮处在人生最明亮的时候,她忆起最后爹爹半百的头发,止不住的泪水滴落。
屋内随处可见的宝贝,有西洋来的画纸、画笔,许许多多都是宁絮留下来的,包括一个小箱子的店铺籍契,还有许多的银票金银,都叫宁离惊愕不已。
“这些东西师父避免看着触景伤情,便放在了这间屋子,不让人进来,只是虽然他嘴上不说,但师母却说他时时来这儿坐一会儿。”
“皎皎,回来罢。”聂青澜眼眶隐隐泛着泪光。
酸涩委屈来的猝不及防,原来她还有亲人,还有家,她不是一个人了,宁离哭嗝憋的胸腔发疼,悬起漂浮的心一瞬间稳稳地落在一处。
半响,她点了点头:“嗯。”
……
“宁离回来没有。”这已经是孟岁檀第五次问了,怀泉躬身答:“没有。”
“什么时辰了?”孟岁檀放下笔,朝外看了一眼天色。
“大约申时左右。”
吃一顿饭吃了这么久,孟岁檀隐隐有些不悦,“去寻人催一催。”
“是。”怀泉转身出了门亲自去催。
辗转多人,打听到了宁离在银月巷,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随同车夫静静站在徐府门外,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宁离才出来。
看见怀泉在外头站着,她明显一怔,顿在了原地。
“女郎,主子遣奴才来催,说天色晚了,该回府了。”
话一出,聂青澜明显有些不高兴,身旁的方叔也有些不明所以:“宁大人如今管的这么严了?”
聂青澜口气不大好:“什么宁大人,是孟大人,人家是小九娘的……表兄,对表兄,咱们算什么,见小九娘一面老难了。”
方叔有些摸不着头脑,人老了,脑子也反应不过来,怀泉静静的听着,笑意不变,但他隐隐觉得,女郎这次出门怕是会有旁的事情发生。
宁离有些哭笑不得:“师兄,我先回去了,你放心,等我消息。”
聂青澜脸色还是不好看,“好,你若有什么事情,就叫人来递帖子,我这些日子便住这儿。”
宁离点了点头,同方叔道了别,和怀泉一同回了孟府。
怀泉把人带回来后就准备去复命了,宁离想了想,叫住了怀泉:“兄长在吗?”大约是多余的一句话,不过她也是鼓起了勇气找了去寻孟岁檀的由头。
怀泉一愣,垂眸应答:“在,主子今日就一直在参横居。”等女郎回来,后半句他咽回了腹中,很识趣的带着宁离去了参横居。
宁离来的时候孟岁檀正在翻阅文书,他平日虽然大多时日都在东宫,在内阁只有协力奏章的职责,不参与决策,圣上的意思,待到太子有了实权能参与政务,他便也能拥有决策权。
“主子,小娘子来了。”怀泉低声提醒他。
孟岁檀越过怀泉,视线落在了门外站着的女郎身上,纤细的身影站在门口,瞧得出她今日出门好好打扮了一番,衣着清丽,乌发半挽,斜斜的插着一支碧玉簪。
肤色皎白,微施粉泽,眉目如画,似乎她站在那儿,便晕染出了点点华色。
孟岁檀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匆匆别开视线,想起了过去,宁离进出参横居向来不通报,往往人还在门口,他在书房已经听到了她的叫喊。
公务忙了一日,听到这样欢快的声音,他的心情也不自觉好了起来。
“站着做甚,进来。”他抬手向她招了招,神色称得上温和。
宁离踏进屋内有些局促的不知道该坐还是站,孟岁檀没有察觉她的不自在,反而说:“怎么回来的这么晚,若非怀泉去唤你,岂非更晚?我知道你同你师兄们许久未见,但还是要守规矩。”
他华美的面庞上不耐和漠然已经消逝不见,前些日子的剑拔弩张似是一场梦,但宁离知道他的真实意图,扯了扯嘴角打断了他的话:“同师兄很多年未见,便多寒暄了些时辰,也做了一个决定,我打算搬出孟府了。”
孟岁檀骤然被打断话头有些不悦,但听到了宁离在说什么后一愣,很快收敛了神情,温和的面容沉了下去,重新挂上了冰霜,“怎么?出去一趟心也野了?”
这才是宁离回来后所熟知的孟岁檀,她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以极快的语速说:“先前兄长和世叔以为我没了亲人,便将我养在孟府,只是徐府的人乃是我的祖父和祖母,和师兄们为了寻我从江南搬来了京城,他们找了我十年,我得回去。”
孟岁檀看她俨然一副已经做好决定了样子,面色紧绷,黑沉如墨。
“今晚我就会把东西收拾好,明日搬出府去,日后便不必再担心我会惹是生非,孟府养我一场虽说是为了还我爹爹的恩情,但我也不会觉得理所当然,这么多年兄长把我带在身边教养的恩情宁离没齿难忘,希望日后了却这一段关系,再无瓜葛。”
随即她掏出了一叠银票和铺契,工整而小心翼翼地摆在书案上:“这儿有一千两银票和一间铺子,我不知道够不够,这么多年我在兄长这儿花了不少银子,实在过意不去,如此要是不够,我再去取。”
她一口气说完积在胸腔的话,浑身松快了很多。
但她不敢看孟岁檀的眼睛,只觉一道视线如芒刺背的递了过来。
“再无瓜葛?”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还要还钱?”
孟岁檀气得手抖,半响没有说话。
“为什么?”孟岁檀没有看那踏银票,缓缓问了出来,他不明白,也不理解,从八岁到十五,他养了她七年。
难道就要为了她那幼时的师兄祖父断绝了这场关系吗?就算他无法回应她的情感,二人间的兄妹情谊便可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