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玦的眉头紧了紧,他一言不发,伸手揭起最上面那张手帕,转眼间,第二张手帕也映入他的眼帘——一朵硕大的黄色菊花,张扬地立在帕子上,几乎要从手帕的边沿探出花瓣。
他的唇角僵了僵。
再往下翻,红的黄的紫的橙的,各种各样的颜色,各种五花八门争奇斗艳的花朵,在那一方方雪白的帕子上迎风而立,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浓香之感。
谢玦深吸一口气,看着被一张张拿出来,铺满了整个桌面的各式手帕,闪闪地反射着艳丽的光,问周扬道:“公主叫人送来这些东西的时候,还有说些什么吗?”
周扬老实答道:“公主说,您平日事忙,恐在生活上照顾自己不周,想着您的手帕或许不够用,就给您送些过来。”
他咽了咽口水:“公主还说,若是不够,她还可以再送,量大,管饱!”
周扬看着殿下清俊眉目上皱出的深深折痕,突然不敢再说了。
……
卫衢本来要和在京城的远方堂兄弟一起去打马球,刚出发,却被东宫的信使给拦下了。
他口头上吐槽谢玦怎么总喜欢突然叫他,却顾忌着殿下真有什么急事,出门打马球带的东西都没有收拾,就那么地扔给了同伴,跟着信使先一同进宫了。
进入殿内后,卫衢远远看着谢玦一脸肃容坐在案后,姿态端矜,眉头微蹙,瞬间收起了心中所有玩笑的心思,亦正色以待。
随着他逐渐走近,他看见殿下也将视线缓缓从面前的奏折移到了他的脸上。
谢玦静静看了卫衢半晌,又收回眸光,重新提起朱笔,开始与他闲谈一些政事。
卫衢一边与谢玦探讨,一边觉得很奇怪,因为谢玦说的大多是一些琐碎的不重要的事情,很多根本没必要与他说,更没必要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专程派信使召他入宫。
除此之外,更奇怪的是,殿下每说几句话,就要抿一口茶,然后拿起一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一下唇角。
这一路谈下来,他都不记得谢玦擦过多少次唇了,连周扬都进来换了两壶茶,关键是,谢玦每次擦唇用的帕子都不一样。
帕面上有的是红色的梅花,有的是紫色的紫藤,真是五花八门,令他叹为观止。
更离谱的是,中途谢玦因墨汁不小心沾上了指尖,还专程去净了净手,净完手以后,他随手抖落指间的水珠,尔后抽来一张崭新的帕子,开始十分细致地擦起了自己的拇指。
擦完拇指,又换了条帕子,擦食指,然后是中指,无名指,小指,整只手擦完,竟然用了整整五条帕子。
偏偏殿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还非常细腻缓慢,像是慢放一样在他眼前,卫衢只得瞪着眼睛,一点不落看完了全程。
谈到一半的时候,谢玦暂且脱离了一会原先的话题,似漫不经心般道:“听说你在御花园遇见了孤妹妹?”
这句话说完以后,他又轻抿了一口茶,再度用帕子沾了沾唇角。
卫衢看着那大红大紫的花儿在谢玦的唇边张扬,眼皮狠狠地跳了跳。
“回殿下,是的。”
谢玦拿着茶杯的手一顿:“哦,说起来,这也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你如何看她?”
卫衢茫然了一阵,什么叫他怎么看公主,公主是君,他是臣,臣子难道能对君上有什么看法吗?
但触及到谢玦晦暗的目光后,他恍然大悟。再联想起殿下先前的种种暗示,他一下子全懂了。
卫衢也拿起茶杯,猛灌一大口,张口就来:“殿下的妹妹自然是貌美如花,蕙质兰心,温柔纯善,若皑皑白雪,渺渺之云,似仙人玄女,令我望而自惭。”
他思考了一下,觉得这样或许还不够让谢玦满意,又在脑中搜寻出一句曹子建的辞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1)
最后蹦出一句:“总之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说完后,他深感最后一句才是精华中的精华,重点中的重点,前面的那些都是废话累赘。
不管如此,他的诚意都表达到这份上了,殿下总该满意了吧。
卫衢吸了口气,又理了理衣襟,抚平了衣袖上的褶皱,一脸忠直之士,慷慨赴死的表情,义正言辞,忠心耿耿道:“殿下,无论您下达怎样的命令,臣都会接受!”
虽然当您的妹婿或许很难,但臣努努力,应该也不是不行。
卫衢突然感叹,他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将来青史纯臣页首,必有他卫衢大名。
第27章
卫衢这番慷慨陈词之后,自觉表现良好,一定已在谢玦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自此以后,其他备选人员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于是他自信抬头,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一股由内而外的潇洒光彩,结果,却看见谢玦正紧抿着唇,脸色十分不善地看着他。
那盯着他的目光,就好像他是殿下的杀父仇人一般。
卫衢:?
不是,殿下,就算您对我哪里不满,也不至于到杀人灭口的地步吧。
“卫衢。”听到谢玦唤他,卫衢重新打起精神,“臣在。”
谢玦看着他,顿了顿,声音微沉:“说的很好。”
卫衢心中一喜,正要开口继续发挥,紧接着,便又听到了一句:“下次不许再说了。”
卫衢:……
谢玦端起茶盏,用指尖轻敲着莹润的瓷面外壁,发出清脆的声音,一声声响在空旷的室内,也响在卫衢的心里。
忽然,他低哑出声道:“卫衢,你最近是不是比较闲?”
卫衢愣了一下:“还好啊,怎么了,殿下?”
谢玦仔细端详了他一遍,面上染上一层意味不明的神色:“孤突然想起,你今年确实也是老大不小了,婚事还未有着落吧?也是,你整日除了喊打喊杀,就是与一些三流九教的人一起到处厮混玩乐,没有姑娘看上你,也实属正常。”
卫衢:……殿下,我好像记得,我们是同岁,没错吧?
但他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只能一声不吭地谦卑听训,还要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还请殿下指点一二,臣应该如何改正。”
没办法,对妹婿严格一点,也实属正常,虽然他卫衢没有妹妹,但也很能理解谢玦的心情。
辛辛苦苦养了十多年的小白菜,就要这么交给别人了,他卫衢共情能力很强,他懂,他都懂。
“孤想着,时下女子最喜身强体壮的健美男子,刚好你平日清闲,一身精力无处发泄,所以孤为你寻了个好去处,相信你定会喜欢。积日累久,你亦能练就健壮体魄,为女郎所喜。”
谢玦这话说的慢悠悠的,像是深谋远虑之下的决定,卫衢听着,居然有那么几番道理,虽然不知道具体是让他做什么,但他还是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殿下所言极是,还请殿下明示。”
望着恭敬问教的卫衢,谢玦露出了今日以来第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缓缓低头,看向下首的卫衢,道:“好。”
……
那日谢卿琬回去后,仔细研究分析了一番,初步确定了如今卫世子应是对她处于略有好感的地步,这对于她无异是一种鼓舞,但是这还不够。
她还要再接再厉,一鼓作气,争取拿下卫世子。
毕竟,如今的好感或许谈不上是男女之情,只是因为她是谢玦的妹妹,所以卫衢也对她多了分看顾妹妹般的兄长心思。
谢卿琬握紧拳头,暗自给自己加油打气,她要努力,争取早日让这份“兄妹感情”变质。
卫世子来自南疆,于是她便让御膳房做了一盒南疆风味的小点心,用保鲜的小提篮装着,预备给卫衢送过去。
母妃以前曾和她说过,男女之间情感的质变,往往就在于这些不经意的小事之上。
退一步讲,一来二往两人接触多了,想不生出什么感情都难。
谢卿琬这样一想,瞬间生起了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整个人都充满了干劲,甚至连舆辇都没坐,就这么步行去找卫衢了。
卫衢暂居的使馆,离皇宫很近,出了宣政门,往南走两里便是,没用太久,谢卿琬就到了使馆门口,让门口的守卫进去传消息,却收到了卫衢不在的回复。
“不在?”谢卿琬蹙眉,“那卫世子现在在哪里?”
守卫答:“卫世子这几日白天都不在,他去城外了,公主殿下可是要现在去寻世子,那我领您过去。”
谢卿琬点了点头:“那便麻烦你了。”
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卫世子是在城外有什么要事么,怎么一连几日都不在,如果是的话,我正好也不急,就先不去打扰他了。”
万一人家有什么要紧的任务在身,她这一去,反而是给人家添乱。
守卫答:“不麻烦不麻烦,今日就算是公主不来,卑职也是要去城外的,卫世子更没有什么要事,卫世子这几日都在城外强身健体,公主去了,他肯定更加有劲。”
谢卿琬惊讶道:“强身健体?这是什么说法,你且细细道来。”
守卫轻咳一声,露出艳羡的神色:“公主殿下,难道您不知道吗,卫世子这几日,每日都绕京城外城跑一圈,吸引了无数围观的春闺少女,更吸引了许多的青年才俊一起加入这个行列,时至今日,绕城跑的队伍已经扩大到百人之巨了!”
“殿下,不瞒您说,卑职今日下午也打算追随卫世子去城外跑步,这场风靡全城的运动,如今已成了京城乃至于大晋朝的一项盛事,甚至引发了朝贡外藩的惊叹!表示要将我大晋的先进经验引入国内,让全体国民一起学习。”
“一同在京城外绕城跑的青年,如今皆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佳婿人选,成为广大少女们津津乐道的对象,卑职今年还尚未婚配,也老大不小了,所以腆着脸也想去沾沾卫世子的光,或可得一女郎青眼,好让自己尽快摆脱单身。”
守卫说得十分投入,两眼放光,最后更是迫不及待地对谢卿琬道:“公主,既然您也要去,那事不宜迟,我们快快出发吧!”
于是谢卿琬尚未完全弄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在云里雾里中被热情的守卫带到了城门处。
她登上高高的城墙,望着不远处的情景,第一次陷入了如此漫长的沉默。
“这是……”她张了张口,但因再次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于是又闭上了嘴。
城墙之上,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可以看清附近十里的景物,于是那浩浩荡荡的人群,自然也在谢卿琬眼中一览无余。
为首的是一个格外健美的男子,他一身银色轻铠,仅包裹住前胸和下.身大腿,露出了饱满的腹肌,和健壮的腿部以及臂膀肌肉。
随着他的动作,那偾张的肌肉也跟随着收缩,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蜜蜡般的光泽,格外诱人。
谢卿琬反复看了那名男子的脸几眼,终于不得不确定,他就是卫衢本人,如假包换的卫世子。
她想不通卫衢为何突然画风大变,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像是受到了什么剧烈刺激一般。
明明她记得,进城那一日,卫衢是包裹得最严实的那个,甚至还引发了城阳的吐槽。
谢卿琬低头陷入了沉思,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皇兄的影响,她不喜欢太奔放暴露的男人,在她看来,男人就应该规规矩矩把衣服穿好,除了自己的妻子,谁也不能给看。
而且,若只是卫衢一人也罢了,他后面还跟着一堆大片露肉的青年,偏偏他们毫无羞意,昂首挺胸,一边跑着,一边还发出嘹亮的口号,震响三里地。
太可怕了,果然,她还是更喜欢皇兄那种翩翩君子的类型。
正在发呆间,旁侧突然伸来一根手臂,一把揽住了她的脖子,谢卿琬被吓了一跳,侧头看去,发现是谢槿羲,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突然从旁边窜出来,招呼也不打,是要吓死我吗?”谢卿琬吐槽道。
谢槿羲嘿嘿一笑,不以为意道:“这不是赶巧看到你嘛,怎么,你也是来看美男的?”
谢卿琬摇了摇头:“不是。”她自然不可能回答说是,否则改日谢槿羲这个大嘴巴就得把她的回复给漏出去,迟早得传到皇兄耳里。
说不定皇兄一个不愉,就得把她揪到面前耳提面命教导一番。
谢槿羲想了想,又问:“那你就是来看卫世子的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