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玦缓声回:“是……”
两人又随意地闲谈了几句,颍王这些日子遵医嘱,没怎么出门,却也不免被憋得慌,遇到来看他的人,总要揪着多说几句才肯罢休,当即,又谈起了谢玦的事。
“听闻你不日便要行冠礼了,礼部那边已准备妥当了吗,身为储君,加冠之礼自然也要盛大隆重,只是,今年是在行宫,怕是不方便祭祀宗庙。”颍王略有疑虑。
“届时我会回京一趟,还是依旧礼制在京中举行,其余不变。”谢玦道。
颍王的眉头忽然蹙了起来:“可是,这个时间点回去,京中余孽尚未排查干净,又被困在其中,已是瓮中之鳖,穷途末路,怕是到了最为疯狂的反扑阶段。”
“你此时回去,岂不是公然给了他们一个可以针对的目标,纵使防卫严密,也难逃一疏,何况你在明他们在暗,各种毒辣的小手段,实在是防不胜防。”
“对于那群人来说,他们可以失败无数次,但只用成功一次,就够了。”
颍王说着,将目光转向了谢玦,眸中的意味已是十分明了:“总之,这个时候回去,实非明智之举。”
谢玦轻扯唇角,露出了清淡的薄笑,眉梢微跳,竟有几分肆意风姿:“王叔又怎知,谁才是局中之人呢?”
颍王愣了一瞬,随即恍然:“你是想以身作饵,让京中剩下没露出水面的,都倾巢而出,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随即他又皱着眉:“这个法子有效率是有效率,可是,你却是将自己置身于风险之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谢玦轻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茶水在杯中晃出一阵细微涟漪,层层向外荡去,他嗓音清冷:“王叔,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风险和收益同等的问题,在这里,大家都明白。”
“便是受一点小伤,也无碍于大事。”
他说这话时神情太过于宁静淡然,以至于到了最后,竟让人恍惚生出一种错觉,他话语间谈及的那个恐怕要受伤的人,不是他自己一般。
颍王见他意已决,也不再劝,只是摇头苦笑道:“罢了,你们这些小辈的事,我也不多管,只是尤其要注意些,莫要下次见面,就是我来见你了。”
言下之意,便是希望谢玦别真受上伤,还是顺顺利利解决事情为好。
两人交谈之间,周扬忽禀报进来,附耳在谢玦身侧低声说了什么。
自此以后,偶尔谢玦会微微抬颌,目光从不远处的窗轩处扫去,像是在寻找什么。
他的动作太过自然,若是沉心谈话之人,恐怕还一时无法发现。
颍王注意到后,不着痕迹地说:“太子若还有什么事,便不必再陪我了,今日该说的话也都算是说了,咱们改日有空再续前缘。”
谢玦微微颔首,罕见地并未否认,顺势站起了身子:“王叔,那我就先走了。”
颍王也回以点头示意,默默目送着他离去的同时,心如明镜,只怕是长乐公主也来了,才让这个一向冷静自持,滴水不漏的侄儿这般心思浮动,一刻都坐不得。
他露出一个无奈中又带着宽容的笑容。
……
思绪浮沉间,谢玦眸色渐深,他看着眼前有些呆滞慌乱的小人儿,倒是颇有耐心地道:“嗯?琬琬?”
谢卿琬被他这么一唤,就被按住了身上的某个机关开关一样,陡然清醒过来,急急乱乱地道:“啊,啊,皇兄,你怎么也来了,方才突然见到你,太过惊讶,都忘了说话了。”
她的神色缓了缓,脸上微皱,捂着肚子,吞吞吐吐道:“皇兄,我最近是有些肠胃不适,消化不好,顾太医为我看过了,叫我这几日吃些清淡的就好,不过我今日口味也有些与以前不同。”
说完这话后,谢卿琬便闭口不言,她后脖颈上汗津津的,都是因为说谎心虚而生,捏紧手指,故意略低头,不去看他,又顺势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谢玦的目光缓缓落在了她身上,他眸光微动,似在思量什么,将将启唇——
外间突然冲进来一个慌不择路的宫女,跑得钗鬟皆乱,一见到颍王妃,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声道:“王妃娘娘不好了,郡主小产,如今昏迷不醒,血流不止,您快过去看看吧!”
颍王妃神色大变,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匆匆转首对谢卿琬等三人道:“小女那边出了状况,恕我无法继续陪着诸位了,实在抱歉。”
谢槿羲的神色也有些惊恐,听到颍王妃这样说,连连点头:“王婶快去吧,我也跟着您一道去看看广宁姐姐。”
此刻谢卿琬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听见谢槿羲这般说,她也微微侧过眸子,拉了拉谢玦的袖边,小声道:“皇兄……我们,要不也一同去看看……”
谢玦微低眸子,看着她的发顶:“我随你。”
于是几人一道赶向广宁郡主的住处。
到了寝房前,谢卿琬一踏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来来往往几个宫人,手中都端着盆子,有染血的帕子浸在里面,让一半的水中飘着鲜红血丝。
谢卿琬的脸色白了白,一股恶心之意涌来,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再往里走些,就见到早已进去的颍王妃,正坐在掀起帐幔的床榻边,握着一只苍白瘦弱的手,抹着泪低声说着什么。
谢槿羲就在左前方,见谢卿琬过来,连将她拉到了身边,低声道:“广宁姐姐的情况现在不太好,还不知道孩子能不能保住。”
谢卿琬声音发紧:“怎么突然就要小产了,这是发生了什么?”
谢槿羲犹疑片刻,小声说:“据我所知,广宁姐姐和仪宾的关系的关系不太好,前些日子,她的胎相就不太稳固,念着行宫是清幽之所,便于休养,就来了这里,也确实有些效果。”
“但今日好像是收到了一封信,打开读信的时候,恍神没有站稳身子,不轻不重地跌了一跤,便成这样了。”
“是她的仪宾寄来的?”谢卿琬敏锐地猜道。
“是。”谢槿羲微微叹息一声:“好像是请她回去吧,也不知道还说了旁的什么。”
“不过再怎么,如同我们这般的宗室贵女,总该是放肆自在的,又何必在一个男人那里碰壁吃苦呢。”
两人低语间,前方突然传来了颍王妃满是怒气的声音:“他都要这般不顾脸面了,你还在犹豫什么?”
“这也是个面和心狠的白眼狼,表妹落难,安排一个宅子在外面接济就行了,何苦接到府上来,还是你不在的时候,你那个婆婆,什么心思,明眼人都知道,我就不信他不懂!”
“如今威远将军府势大,但别忘了,先前他能进西北军营历练,还是王爷给的路子!若不是王爷里外关照,他又岂能如此顺遂到今天这个位置。”
在颍王妃怒气冲冲的话语之下,谢槿羲挨在谢卿琬耳边解释:“如今广宁姐姐的仪宾是从五品的游骑将军,才二十有二,在这个年纪的世家子弟中,已算在功业上有所建树,但,王叔是在其中出了不少力的。”
“只不过,王叔如今不在军中领衔担职了。”
她这般一说,谢卿琬有些意会过来,颍王当初征战沙场,为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但他身为陛下亲弟,又劳苦功高,若是再手握实权,恐为帝王所忌惮。
便主动功成身退,明哲保身。
估计最后想着再提携自己的准女婿一把,却未想,遇见了一个白眼狼。
谢卿琬虽然并不知道事情的全知全貌,但,听颍王妃的口气,又见广宁郡主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就知道,这位郡主仪宾,怕不是个称职的丈夫。
屋内的血腥味太重,她莫名想起了自己遇险那日,有些不太舒服,便主动提出:“我先去外面站站。”
出了门,谢槿羲还在里面,她一人往前走了两步,便直面碰见了皇兄。
见她一副脸色苍白,心绪不安的样子,谢玦将她扶到一旁坐下,蹙眉问:“情况如何?怎感觉,你才像是那个受了大惊的人。”
谢卿琬勉强笑笑,简要和他说了一下广宁郡主的情况,至于她那位仪宾的事,谢卿琬也提了两嘴,忍不住代入了一些个人情感色彩。
谢玦皱眉:“我即刻派人去彻查,若是你说的这般,广宁的仪宾自然也该依据大晋律法被治不敬宗室之罪,无关他的身份,此事都不可能善罢甘休。”
谢卿琬有些紧促的呼吸稍微通畅了一些,她抬头看向谢玦,攥着他的袖子:“皇兄,你说……这天下的男子,是不是大多都这般,当时情热,时候薄凉,利用完了没价值之后,就将枕边之人视作敝履,比不上如枝芽般鲜翠新人的一点一毫。”
“过往恩爱,皆如泡影,情意倦怠,再懒看一眼,便是怀着他的孩子,胎相不稳,身子受苦,依旧可以视若无睹。”
谢卿琬一口气说了太多话,陡一停下来,还有些小喘,她睁着大眼睛,仰头清凌凌地看着谢玦,仿佛要从他这里探寻到什么答案。
谢玦看着眼前妹妹潮湿的眸子,又清又亮,心都软了一半,他不忍骗她,也没必要骗她,便说:“我只能告诉你,是。”
虽说他身边也有品德贵重的男子,但谢玦也知道,这毕竟是少数。
他自己虽为男子,但却深知男子的劣根性,尤其是在情爱之事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有太多男人,根本就不把女人当人,不过是供他们取乐,可以随手抛弃的万物罢了,不上心,也不当回事。
再如广宁仪宾这般,站在许多世俗男人的角度来说,他们根本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只会想着,我让你在家稳坐正妻之位,便已够了,你还想多求什么?
男子在外建功立业,三妻四妾,本是寻常,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像广宁仪宾那种常年待在军营里的男人,在周边人的潜移默化之下,只会越发理所当然。
至于他们妻子的想法,他们懒得想,也懒得管,反正他们永远不会是女人,有与他们何干呢?
在家打理家务,养育子女,代自己孝敬父母就好了,久一回去,或许还会觉得家中的妻子不复青春温柔,变得市侩琐碎,便越发回味,自己在军中休假,外出猎艳的滋味来。
这是世间男人的常态,也并不为世人所耻,他们更是觉得这是在行驶男人本该有的权利,理所应当。
这也是谢玦不放心将谢卿琬交给任何一个人的原因之一。
虽说他会尽力保护她,但到底离家了,距离之下,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若她又再忍着什么委屈,而他无从知晓,她却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将委屈化作泪儿,生生下咽,他怕是会心痛如绞。
她是他的妹妹呀,他如今在世上最珍惜的女子,怎能忍心叫她踏入深渊,去受那些数不尽的磋磨?
一想到这里,谢玦的眉眼便沉了下来,她的驸马还没影儿,他却已经生起了将他撕碎的冲动。
“快来人,快来人!”不远处的寝房门口,忽地传来了颍王妃的惊呼声,“太医,快过来看看我儿!”
谢卿琬的身子猛地一震,她脸色发白的跟谢玦说了一句:“我进去看看。”便转身快步朝寝房重新走进去。
此时屋里已经乱作一团,端着盆的宫女眼睛通红,沾着泪花,手都在不住地发抖,往里一看,尽是鲜红的血水。
太医将广宁郡主围在中间,正弯身急救,颍王妃坐在一旁的绣凳上,强忍着悲伤,却也还是在淌着止不住的泪儿。
谢卿琬心里堵堵的,侧头往旁边看去,见向来活泼的谢槿羲,此时也是一副眼眶红红的样子,见她也来了,谢槿羲胡乱抹了一把眼睛:“唉,方才太医来看了,说广宁姐姐的孩子,已是没了胎心,久留在腹中恐对大人有险,就开了一味下淤血落胎的方子。”
“我看广宁姐姐虽难受,但在我们的劝慰之下,也算是勉强稳住了心情,服下了药。听王婶的话说,此次过后,广宁姐姐应当是对那个狗东西死了心,这次孩子没了,也正巧无牵无挂,回去便和离。”
“她还说,他们颍王府如今是没了先前的那般滔天权势,但至少一辈子富贵无忧没问题,也不屑去攀附威远将军府,以及那被世人谈了多久的未来可期的狗东西。”
谢槿羲一口一个狗东西,显然是对广宁郡主的夫婿气到了极致,谢卿琬也想这样骂骂,只可惜,她一向性子没城阳那般活泛,如今周围又有人,到底没骂出来,只是干巴巴却又颇有力道地表示:“你说得对!”
“结果没有想到,她甫一喝下药,就开始小腹剧痛,出起了血来,起初我们只以为这是药效反应,后来见她意识消沉,身下褥子浸得全是血色,才——”
谢槿羲抽泣起来:“发现好像是血崩之兆,太医们来看了,也只是不住摇头,说会尽力,但能不能保住广宁姐姐的性命,就要看老天造化了。”
谢卿琬愣在了原地,半晌没有任何反应,待反应过来后,她的手脚渐渐冰凉。
或许是前几日她也遭受过类似的险事,虽没有这般严重,但也浑浑噩噩了好久,醒过来,也像是在生死关头前走了一遭。
看着眼前的情形,她虽对这位郡主不算熟识,却免不了生起几分感同身受的悲戚来。
眼前是进进出出的宫人,她们脚步极快,有端药的,有拿来干净巾帕的,有来往倒着一盆盆血水的,人人面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
耳边还不时有颍王妃痛哭流涕的声音,对了,颍王还不知道这件事,自从他遇刺受伤以后,颍王妃就很多事都瞒着他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前段日子就胎相不稳的事情。
可若是广宁郡主真出了事,王府必然要办丧,这还能瞒下去吗?颍王多日不见女儿,不可能不起疑。
若是他知道了,受到这般突然起来没有预兆的打击,只怕会比颍王妃情绪更加激动。
颍王早年上沙场,留有旧伤,遇刺后,身子也没有完全养好,虽外面看起来健壮,但有很多寻常隐而不发的伤病。
若是这般蓦地受了刺激……真的不会出大事吗?
谢卿琬只觉得头皮发麻,不敢再往下想了。
只是,突然想起午后与顾太医的约定,离现在不到几个时辰了,她……若是她也这般了,该怎么办。
她一怕疼,二怕血,闻着鼻端浓重的血腥气,看着眼前的红色血水,已是头脑发昏,四肢虚浮,再联想到自己,更是止不住地害怕。
而且,她若死了,皇兄该怎么办,顾太医说了,皇兄如今的情况,受不了太大的刺激,否则只会前功尽弃,甚至招致更严重的反噬。
谢卿琬看向坐在一旁的哀伤疲惫,几乎要心碎的颍王妃,又忆起前世皇兄声声呕血,溘然长逝的情景,为了给她报仇,而暂且隐于面下的哀痛,亦时时散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