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应昭悚然发觉,被自己忽略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殿下之前隐约跟他透露过一丝他的幻境,似乎,里面有公主……?
那自己方才的话,岂不是犹同于面刺主君之过,甚至一点脸面都不留地揭开殿下意图于隐瞒,又饱受折磨的伤口?
顾应昭一下子冷汗涔涔,喉咙里似吞了一斤生铁似的,又沉又坠。
扑通一声他跪在地上,慌不择言:“臣失言,臣失言,请殿下允臣回去再探寻一番,或许真是药物有瑕,扰了殿下神智。”
谢玦看着底下慌乱的顾应昭,没有出声,他的手掌捏得太紧,以至于拇指上的玉扳指深深地嵌入了肌肤之中。
但他却犹然不觉痛,心中只反复回荡着顾应昭方才所言。
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若说以前一次两次的幻境,尚且可以说是药物惹得祸,那么这一次,那一直没有熄灭,反而越发滋生的欲望,难不成,也来自欺欺人地说,是那药物可笑地乱了他的心神?
想他从前自恃为端方高洁的君子,如今向来,哪个君子会对自己的妹妹生起那般丑恶的念头?
谢玦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副状况,不代表他不会想办法去遏制这种情况的发生。
他不允许,也不能让这种情势继续发展下去,他更不能叫谢卿琬知道这些曾在他心底飘过的幽微念头、
否则,日后他有何颜面,堂堂正正地做她兄长,他有何资格,能承载她满心信赖的“皇兄”称呼?
谢玦眸中暗光掠过,最后翩跹为无数碎影,缓缓飘落,他终于下定心思。
“顾应昭。”他冷冷出声,“接下来孤说的话请你务必谨记,办时不得有误。”
“殿下请说。”顾应昭洗耳恭听。
半晌过后,他惊愕地抬头,顾不上君臣之礼,看向谢玦:“殿下,如此恐伤您贵体,万万不可啊!”
“孤意已决,不必多言。”谢玦一句话,止住了接下来所有商榷的空间。
从前,他以为梦中短暂的沉溺和放纵,不会影响大局,可如今,他才发现,自己错了,而且是大大的错了。
当现实中的城墙堡垒也开始岌岌可危,梦中的那丝念头也应该及时掐灭。
有了裂痕不可怕,只要及时发现,修补,亦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
顾应昭脚步虚浮地从房内走出来,整个人似虚脱了一般,泡在一层汗里,他两眼无神,直到看见不远处厅堂里坐着的谢卿琬,眼皮才猛地一抖。
“公主,您还在这里啊?”
谢卿琬闻声站起来,奇怪问道:“顾太医,你刚才使给我的眼神,不就暗示了待会要见我吗,所以我才顺着你的意思,先从里面出来,又坐在了旁边等您,难道是我会错了意?”
顾应昭这才想起来先前的事起来,忙擦了擦冷汗,尬笑道:“是我忘了,是我忘了,方才太紧张了。”
他看向谢卿琬,一下子就犯起了难,不知要如何说。
先前的计划如今似乎不再适用,毕竟殿下那边起了变数。
倒是谢卿琬先开了口:“顾太医,我来的时候,就见皇兄有些不对劲,他的热毒该是被箭毒引发了吧?”
顾应昭忙回:“正是,而且这次的具体情况有些不一样,我到这边与您细说。”
谢卿琬一边和顾应昭往着偏殿处的小厅走去,一边不解道:“有何不一样,我倒觉得,皇兄这次的症状,比起前几次,还算轻了呢。”
顾应昭脚步猛地一顿,缓慢地偏头向她看去,面上升起了些古怪的表情:“公主何出此言?”
谢卿琬轻快地呵了一声,眉飞色舞,朝顾应昭得意地挤眉弄眼:“今日机会难得,我便逗了皇兄一下。”
以往她为皇兄解毒的时候,顾应昭已经处理好一切事情了,她进去时,皇兄已经是昏睡或朦胧状态,今日难得皇兄热毒发作的时候,神智还是清醒的。
想起皇兄日常惯是一副不动声色,冷静理智的样子,她就忍不住在可控的范围内,逗弄了皇兄两下。
可惜,好像还是没有看到他破功。
第57章
只能说,皇兄的定力非常人难比,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表现得倒是真淡定。
要不是她猜到他热毒侵身,被迫生起了些毒发之下的反应,还以为他当真似个没事人呢。
谢卿琬这边面上轻松,没太当回事,顾应昭却心中咯噔一下,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模糊地问了谢卿琬几句,心中确定大致的想法之后,忽然沉痛地对她说:“唉,公主,您自求多福吧。”
他怎么也没想到,谢卿琬会生起这么大的胆子,本来殿下就如同炮仗上的引线,一点就着,未想到公主不仅不避,还上赶着去撩拨。
这无异于玩火自焚的事情,公主怎么就想不开偏要去做呢,想到此处,顾应昭再次忍不住叹息一声。
谢卿琬被顾应昭看得发麻,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觉一股凉意袭来。
她突然想起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有与他说,紧了紧神色,正色道:“顾太医,我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如今是该告诉你了。”
顾应昭正是神思恍惚之际,听她这么一说,也振作起精神:“公主请讲。”
“我,我……”才第一个字,谢卿琬就忍不住结巴了起来,但最后,她才是克服胆怯,完整地说了出来,“顾太医,我已经决定了,我要留下这个孩子。”
前几日,她虽然有所动摇,但大多是畏于广宁郡主的可怕状况,下意识对落胎之事生起了恐惧,并没有完全真心留下孩子的意图。
而促使她最终下定决定的,是今日与皇兄重逢之后的事。
当皇兄微笑着看着她,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他的名字的时候,谢卿琬感觉到一股新生的力量,顺着她的手心,一路留到了她的心间。
听着他一句一字地解释他及冠之字的含义,看着一个简单的字被赋予了沉沉的含义,不知为何,一丝感动,在谢卿琬的胸腔中荡涤开来。
她忽然忍不住想,正如她的名字来源于新生之初握住了皇兄腰间之玉,是不是每一个人的名字,都有着它独特的,无法被取代的含义呢?
背后或多或少地蕴含着一个人或者是许多人满满的祝福或期待呢?
不知怎的,当时谢卿琬想到了自己腹中的孩子,她忍不住想,若是这个孩子得以被诞生于世,那么它会拥有一个怎样的名字呢,是饱含爱意的,还是赋予希望的?
当它二十岁的时候,是否也长成了如皇兄般芝兰玉树,顶天立地的栋梁之才?
谢卿琬控制不住地向下想去,甚至还在脑中额外留意了几个不错的字,等她回神过来,才惊觉,一切都不对劲了。
已经来不及了,她发觉,自己已经无法舍弃腹中的这个小生命了。
一想到,若是她当真放弃它,那么先前的那些想象,便都会落空,消失无痕,不会在这世界上留下一丝一毫它曾存在过的痕迹,谢卿琬就忍不住心口发堵发闷,沉沉地透不过气来。
孩子做错了什么呢?它什么都没有做错,做错的都是像她这般什么后果都没有考虑过的大人罢了,但事先谁又能想到,以她如今的体质,居然也会怀孕呢?
既然曾经的错误非她本愿,那么今后的错误她是否可以亲自来弥补,阻止继续错下去?
谢卿琬想起今夜见到皇兄前的紧张担忧,以及见到他后失而复得般的惊喜,生命是多么的可贵,她向神佛祈祷好不容易盼来了皇兄的安康,如今却要轻易放弃另一个生命。
况且这个小生命的身上,还流着她和皇兄共同的血脉。
她怎么舍得,怎么能忍心?
当谢卿琬发现,她已经开始设想起,要如何瞒过怀胎十月,再如何瞒过生产,以至于将孩子偷偷养大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无法下狠心了。
自然已经确立了这一点,那她自然也早些和顾应昭说明,以应万变。
但出乎谢卿琬意料之外的是,她本以为顾应昭会流露出至少一丝吃惊,但他此时似乎被别的事分去了全部心神,只是忧愁地朝她一叹:“公主,您说的我已经知道了,但无论您是否要留下孩子,接下来的事都是避不过的。”
“您若是打掉孩子,小产伤身,接下的一段时间里也无法解毒,若是留下孩子,为稳胎相,更解不得毒。”顾应昭艰难道。
“而如今殿下的情况很是急切,拖不得一时,且因情绪剧烈波动,越发火上浇油,总之,真的难办。”
他似乎怕谢卿琬轻视如今的情势,还专门特此强调了一番问题的严重性。
谢卿停滞了一下,扭头看他:“不会吧,我走得时候,皇兄情绪看起来还很正常呢,我们有说有笑的,顾太医,是不是你干了什么事,激怒了皇兄,连带着我要替你背锅受苦。”
顾应昭简直一口老血呕出来,他一直尽职尽责为殿下寻找解毒之法,时常要替谢卿琬收拾烂摊子,怎如今又算到他头上去了?
但此刻他也无力解释了,只是恹恹道:“公主,你愿意如此认为就这么认为吧,只是,我们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何况,殿下这次的心理状况很不对,恐怕,此次要委屈麻烦您了。”他一脸沉重。
顾应昭回想起方才谢玦要他做的那些事,简直就是欲哭无泪,他几乎是颤抖着手做完的。
上次只是绑绑手,这次倒好,殿下非要命令他将他五花大绑地绑在床上,全身都不得动弹。
说是要以如此外力来克制肆意横流的私欲,以达到警戒自省的目的。
那些绳子外表看起来就是足有儿臂粗的麻绳,里面更是以钢丝做芯,牢不可摧,殿下这真是下了狠心。
顾应昭估摸着,等毒性消退之际,殿下的手腕脚腕以及胳膊,大概都磨出了血痕吧。
但他没有跟谢玦说的是,热毒并不是光以意志力相抗就能抗过去的,否则解毒之事也不会如此麻烦。
只是,殿下此时已像走火入魔般地执著某事,他根本不敢上去泼凉水,只是在表面附和,实则底下已经打算找谢卿琬商量对策去了。
殿下胡来,他总不能也随着他胡来吧,还治不治病了?
顾应昭想到这里,眉头拧出了一个深深的川字:“公主,您待会进去了,可千万别吓着。”
谢卿琬狐疑地问他:“顾太医何出此言?”
顾应昭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改口含糊道:“我怕待会殿下会誓死不从,所以可能需要公主您强硬一些。”
谢卿琬:?
她一下子坐不住了,拧眉问:“顾太医,有话不妨说明白些,你这样藏着掖着会让我怀疑是不是你捅出了什么大篓子,也不利于我去给皇兄解毒啊。”
顾应昭颤颤巍巍地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安慰她道:“您也不用这么如临大敌,按照臣说的去做,至少捱过这一次,问题应当是不大的。”
谢卿琬定睛一看,只见顾应昭从身后拖出来的是一个冰盆,盆里盛着一半水,浮动着大大小小的冰块,还有几块白色的帕子飘在盆里,她隔着两尺距离,都闻到了一股药味。
谢卿琬:……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顾应昭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朝她深深鞠了个躬:“公主,接下来就交给您了。”
“您只需要将这冰帕拿在手中,冰水的凉意以及水中的药意,自然可以对热毒起到镇压作用,再辅佐以您的配合,这次的问题应当是不大。”
说罢,他朝她挤眉弄眼:“您应当是懂的吧?”
谢卿琬沉默着看了他片刻,端着那冰盆,没有留给他一句话,甩头就走了,倒是顾应昭,看着她渐远的身影,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唉,每次在殿下那里回来,都有种劫后余生之感呐。
还好这次又给他熬过去了。
比起顾应昭的轻松惬意,此时谢卿琬的心情就大大的不同了。
她端着冰盆的手都在抖,一想到接下来要去做的事,整个人根本无法冷静。
强硬?怎么个强硬法,难道她还能强迫皇兄不成?仅仅是这个念头短暂地在脑海里划过一瞬,她都觉得可怕极了。
谢卿琬不知不觉就放慢了脚步,最后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推开了门,当她看见眼前的这一幕时,还是对她造成了大大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