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生来最有勇气的一件事,也是她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只要能挽救皇兄的性命,在所不辞。
谢玦搂在谢卿琬腰背处的手最后一次紧紧抱了抱她,随即他缓缓松开,轻放在她的肩膀上,与她双眸对视。
谢卿琬此时想开口辩驳他先前所说之语,却被谢玦伸出微凉手指,抵住了双唇,他示意她先不要出声。
尔后目光如暖融落日,慢慢沉入她眸中的静湖,他看着她,十分认真,一字一句地说:“琬琬,我从来没有哪次与你一气说过这么多的话,而这次,我是想扫清你心中所有的疑虑与不安。”
“你毋须妄自菲薄,只需要记得,我对你的一切好,我欣然往之,它们不过是用最不值钱的外物,去换取你最珍贵的真心。”
“你手上的筹码太多,这是一场我赚大了的交易。”
谢卿琬注视着谢玦安宁柔软的眼眸,在长久的失神中,她忽然想到。
这的的确确是皇兄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多到甚至有些失常。
到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皇兄早已察觉了她内心的卑怯不安,自我怀疑,他今日说这些,无非是想彻底打开她的心结。
同时,给她无法比拟的安全感。
这也是她最喜欢皇兄的一点,但凡有她想知道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她,也不会顾忌那是什么机密,就连她没有主动说出口的疑虑,他也会细心地察觉到,在她感到不安前,就为她除尽阴霾。
谢卿琬用力地握住了谢玦的手,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灿烂生光,明媚如春:“皇兄,我知道了。”
“也请你知道,你在我心中一样有着很重要的地位,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有了怎样难解的疑虑,你都要来亲自问我,我会解释给你听的。”
“千万别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你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责怪自己。”
明明是温馨安谧的时刻,但心底徘徊已久的阴霾,还是会时不时地飘飞起来,笼罩整个天幕,在许多个不经意的时候。
……
安宁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岁月流逝,在行宫的度假接近尾声,建武帝通知各宫之人收拾行囊,亟待回京。
走之前,谢卿琬挂心广宁郡主之事,特地前去见了她一面,见她虽还在卧床休息,但精神气儿已恢复了不少,不由得放下心来。
谈起陆家人的处理情况时,广宁郡主面色淡淡:“太子殿下说的处置方式就很好,不必再改了。”
话音落后,她见谢卿琬看着她,微偏首浅笑:“长乐是觉得我太过无情了么,连曾经的夫婿也说杀便杀。”
谢卿琬摇了摇头:“不不不,我没这样觉得,我只是由衷为你感到高兴,有多少人难以从困厄之中挣脱,获得新生,又有多少人能与过去斩断,决心向前。”
“广宁姐姐,你能有这样的魄力心性,我很敬佩。”
广宁郡主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谢谢你,也谢谢太子殿下。”
若是她叫陆锦年死,难免会承受巨大的压力,被多嘴的士大夫指指点点,到头来还要憋气一番。
或许太子殿下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主动为她背上了名头,叫她再无后顾之忧。
她也以为,谢卿琬不会理解她的决定,结果到头来,意外的却是她。
其他人或许觉得她将自己的夫婿置之于死地,过于残忍,但只有广宁郡主自己知道,这些年她受过多少苦楚,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日日折磨,侮辱。
她的孩子没了,那叫陆锦年赔命,也算公平,至于她的那个婆母,责打身边仆婢成性,就有人不明不白死去,她一个体弱的妯娌,或许是死于这种日日的消磨压迫。
总归,都不算冤枉。
如今她只恨自己没有早日断舍离,错付一腔真心,将大好人生浪费在不值得的地方,所幸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她也重获新生,可以在时光中慢慢平复伤口,成为更坚强的自己。
“广宁姐姐,祝你以后一路顺遂无忧,你想好之后要做什么了么?”谢卿琬问。
广宁郡主用手拂过衾被边上的穗子,微微一笑:“婚嫁之事当是暂且不想考虑了,待回京安定之后,我会置办一所女学,闲来就充当里面的一个夫子,招收贫苦人家的女孩儿。”
她喟然叹道:“或许是此次劫难,叫我明白了许多,便想将火种传递给更多人,叫她们的人生也能更顺遂一些,告诉她们,在任何逆境或者是顺境,都要首先相信自己。”
“其他人,尤其是男人,是不可靠的,也是会随时变的,不要将自己的筹码,全部放在他们的身上。”
谢卿琬听得微微愣神,她突然想起了皇兄,她一直觉得,他与其他男人不同,具体是哪里不同,她也说不出来,只是有股莫名叫她安定的气息。
广宁郡主看着谢卿琬:“当然,你是幸运的,你有能一直珍视爱护你的好哥哥,自从上次太子殿下与我细谈一番后,我便觉得,他的的确确非常人所能比。”
“倒不是说他更不容易变化,这点我无从判断,我只是觉得,他虽位尊,亦不失德高,在与我交谈的时候,我能细致地体会到,他在内心是尊重我的,并没有因为我是外人眼中的所谓弃妇而对我看轻几分。”
“也并没有因为他亦生为男子,而对陆锦年有任何偏袒共情,太子殿下在与我商讨决定之时,很能站在我的处境与角度思考。”
“本来我以为我一些幽微酸楚的情绪会在他眼中不值一提,似无病呻吟矫揉造作,但他却很耐心认真地听了我的一众讲述,并依次提出了对策,表示他能理解我的心情,也会尽力想帮。”
“从那时起,我就在想,或许大晋的未来会很不错,而殿下,会是明君,不再如历朝历代那般,只是男人的明君。”
广宁郡主露出了一抹轻笑:“长乐,所以我才说你很幸运,因为有这般一个人在身侧,哪怕他不是你的哥哥,他也一样值得信赖。”
“太子殿下给我一种感觉,有些根深蒂固多年不变的东西,他是愿意并且有能力逐渐去改变的,我由衷地感到钦佩并且感激。”
广宁郡主一番话语说话,如同一涓细细的山泉流入谢卿琬的心间,山泉之上的迷雾渐散,露出嶙峋的溪石和晨间的绿林。
她终于明白了她潜意识里的安定来自于哪里,也终于明白了她为何从很早开始就愿意待在他的身边,连他的气息都叫她感到舒适。
因为她的皇兄,从一开始就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是独属于她一人的皇兄,也是会为天下带来福祉的皇兄,他的身上,没有许多位高权重的成年男子惯有的某种味,始终都很尊重她,而不仅仅是宠溺她。
旁人皆以为皇兄待她好,是在于物质上的不吝,他们也尤羡慕此点。
但她却知道,他带给她的,更多是精神上的富足,和满满的安全感。
……
经过两三日的车马路程,众人浩浩荡荡回了京城,推开久违的昭阳殿殿门,谢卿琬竟然已经有些觉得陌生了。
所幸离去的这些日子里宫人一直在扫洒,置物整洁,地板光亮,她无需过多整备,就直接躺回了自己的床榻。
与此同时,有件令人高兴的事传来,夫子考虑到此次去行宫的人数之众,不仅有皇子皇女,还有世家子弟,便将大考往后推迟了一个半月,也就是说,离现在起码还有接近三个月的复习时间,谢卿琬一下子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一半。
高兴之下,就想和皇兄分享这个消息,寻去东宫的时候,却被告知,太子殿下一日前去了普济寺。
第64章
谢卿琬茫然了片刻,随即问东宫之人:“皇兄为何突然去了普济寺?是工作日程安排么?”
周扬的副手徐净没有跟着前去,留守东宫,此次出来亲自解释给谢卿琬听:“是殿下与圆慧大师有约,这次难得有空,便去寺内潜心修身,听大师讲坛一段时间,应当不会很久。”
谢卿琬更觉奇怪了,从前也没听过皇兄信佛啊,怎还去寺庙静养了呢。
若是过几日皇兄还不回来,她得抽空去一趟普济寺,质问他为何偷偷溜了。
只是,谢卿琬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次日下学,有宫人小跑着赶过来,说是有人送信给她。
谢卿琬的目光落在信笺的封皮之上,看到用簪花小楷写的“温簪月拜上”等几个字时,她的眉目凝了凝。
这是找她有何事?
她当场拆开信封,快速通读了一遍内容,才知这位温小姐是邀请她一同去普济寺礼佛,说如今的普济寺所在的云隐山紫薇花开的正艳,游人如织,而温家正好在山上有一座清净别致的院落,正适合赏花,离寺庙也不远。
若是她愿意前往,温家扫榻相迎,顺便在信中给她推荐了普济寺有名的素斋。
不得不说,这封信写的很有诚意,是花了不少心思,谢卿琬相信温簪月也了解到了柔妃素来信佛的渊源,才故意以此为借口,欲拉近与她的关系。
若是放在以往,她或许要考虑一番,但若是现在……
谢卿琬一下子就想起了突然跑去普济寺的皇兄,自从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刻起,她就生起了止不住的想去找他的心思。
怀揣着这种心思,她带着这封信回了宫,刚好柔妃今日来她宫里寻她,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不由问道:“你这是在想什么,怎么一脸纠结的样子?”
谢卿琬回过神,将信件顺便递给了柔妃,向她寻求建议:“母妃,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柔妃轻挑蛾眉,接过信笺,扫了过去,看完后,她对谢卿琬说:“琬儿,我觉得你可以一去。”
“温家在朝中也算是有地位,你与温家小姐关系近一些,也有利无弊。”
谢卿琬失笑,想着柔妃或许对温庭安还不死心,不过也不能这么说,柔妃显然是走的多线齐钓鱼的路径,主打一个为求稳妥,多多益善。
“刚好我近日也需要你为我去普济寺做一件事,替我为一位故人上一柱香。”柔妃缓缓道来。
谢卿琬有些讶异:“是您之前每次去寺里拜祭的那位故人吗?”
她想起幼时,只要寻到出宫的机会,柔妃一定会去普济寺做做法场,若是去不了,年节时也会托人捐些香油钱。
只是母妃一直没与她说过,那位故人到底是谁。
柔妃点了点头:“正是。”
谢卿琬看着柔妃脸上一闪而过的怅惘表情,生平第一次主动探究起了那位故人的身份:“母妃,或许我可以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是你的亲人,还是恩人?”
若不是以上之人,怕也不会如此隆重上心。
柔妃转过目光,看着谢卿琬,幽幽一叹:“应该都算吧。”
“所以,琬儿,这次还得拜托你了。”
接到了如此重担,此次普济寺之行,看来是不去都不行了。
谢卿琬应道:“还请母妃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当。”
……
走之前,谢卿琬去寻了一次顾太医,结果和前几次的经历一样,顾应昭说自己忙,无法与她相见。
谢卿琬只好打道回府,却在走入一个幽僻的竹林间时,遇见了从身后追上来的青箬,她气喘吁吁,看起来像是一路跑过来的。
还没等谢卿琬问她为何这么急,青箬就说了起来:“公主,这几次并非顾师父有意不见你,而是不得不这样做哇。”
谢卿琬转过身子,微微挑了挑眉。
先前还不完全确定,想着他或许是真忙,此时知道他是故意避着她了,她倒要看看,顾应昭有什么不得了的理由。
他这般行径,搞得像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般。
青箬见谢青琬停了下来,赶紧将手上的一张叠好的纸条交给她:“您看看吧,这是我师父刚刚听说您过来以后亲手写的,您疑惑的东西,应当都写在这上面了。”
谢卿琬打开纸条,映入眼帘的是——
“公主,臣并非有意不见你,只是臣怀疑殿下已经对我二人之间过近的往来起了疑,所以为了安全起见,近来我们还是别正大光明地见面了。”
“如果您还需要安胎药,臣将药方写给您,您可以托人去京中的药房抓取,便不从臣这里走药材了,以免太子殿下疑虑。”
谢卿琬微微一顿,翻开纸条的最后一折,赫然就是顾应昭留给她的安胎药的方子。
她收回目光,将纸条握在了掌心里,抬首对青箬笑了笑:“顾太医的为难之处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他,就说谢谢他的方子,其他的我自己来就好了。”
青箬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回去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