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去到悬寒寺,年近古稀的住持须髯已白,慈眉善目,引着叶南容进法堂。
两人对坐谈经,不知不觉已是半日。
住持笑说:“叶施主让贫僧想起一位故人。”
叶南容问:“住持说的,可是我六叔?”
“正是。”住持颔首,“过去叶太傅常来与贫僧谈经,叶施主如今便似当初的叶太傅,你心中又执,唯有自己度化,方能解脱。”
“那我六叔解脱了吗?”
“太傅有六七年不曾再来过。”
叶南容轻轻颔首,他当然知道,叶忱已经解脱,如今是他陷在围困里。
离开经堂,叶南容慢步在寺中,不知不觉走到供奉长明灯的灯楼前,白日里陈旧不显眼的灯楼,此刻众火明烁,柔和的光从楼中透出,莹照着楼身,给整座楼度上了一层虚幻和不真实。
另一边,叶老夫人见天色已晚,便决定在悬寒寺留宿。
而青书迟迟不见叶南容的身影,去经堂找了也不见踪迹,几乎将寺庙大殿都翻了个遍,已经准备召人去寻,远远注意到那座不起眼的陈旧灯楼,又不死心的过去。
青书快跑进灯楼,看到伫立在楼中的高大身影,松了口气,“大人怎么在此?”
见叶南容不作声,青书迟疑走上前,却看到他目光定定注视着高台上那两座供奉开祖皇帝和皇后的长明灯,而他眼里如同被风雪所侵袭,吹裂出深不见底的伤痕,更隐隐似有泪光闪动!
“大人。”青书失声低唤。
叶南企图凝聚起眸光,最终还是难以聚焦的涣散开,扯着嘴角几不可闻的呵笑了声,转身走出灯楼。
青书也快跟上去,就听叶南容道:“将暗卫都召回来罢。”
极轻的嗓音,缥缈如云烟,青书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点头说是。
他垂低下眸,心里思绪翻涌,大人难道是想通了?
叶南容走出灯楼,在楼外站了许久,再次转过身,他一直不能放过自己,一直想,若他早一些醒悟,一切会不会不同,他是不是就有机会。
他方才仿佛去到另外一个世界,那些冗长,刻骨,悲伤的记忆统统袭来,不留余地的戳穿真相,原来,一切早已在前世就注定,注定他们要错过,也注定,她真正爱的,永远都不会是他。
而如今,她是幸福的,对吗?
叶南容闭眸怆然一笑,一滴泪自眼尾滑落。
*
七月,山风微凉。
凝烟带着安儿午憩醒来,已经快傍晚,屋内不见叶忱和儿子的身影,望向院中,也没有人。
正想着两人去哪里了,抓着两个丫髻的安儿,挪着圆滚滚的身子,靠到凝烟身前,两只小手扒着窗子张望,奶声奶气道:“娘亲,爹爹和哥哥呢?”
凝烟将安儿抱进怀里,贴着她粉扑扑的圆脸蹭了蹭,“娘亲带你去找爹爹和哥哥。”
“好欸!”安儿一把搂住凝烟的脖子,光是找爹爹和哥哥,就让她喜滋滋的,开心的不得了。
凝烟抱着安儿推门出去,守在院里的丹枫瞧见她们,走上前道:“夫人醒了,六爷和小郎君在书房。”
她说着朝安儿伸手:“奴婢来抱姑娘吧。”
安儿把两条手臂牢牢箍紧,“要娘亲抱。”
安儿已经三岁,吃的圆滚滚沉甸甸,凝烟抱久了确实有些吃力,不过她心软宠着女儿,对丹枫道:“我来吧。”
两人去到书房,叶忱正在教无忧念书,半大的孩子拿着书册,含着稚气的声音字正腔圆,有模有样。
而看到母亲和妹妹进来,无忧持重的小脸上换上孩子的天真和雀跃:“母亲,安儿。”
叶忱走上前,自凝烟怀里接过安儿,柔声问:“睡醒了?”
凝烟颔首,一边心疼问无忧:“累不累?”
无忧摇头:“不累。”
叶忱目光欣慰,对他的管教劝依旧严厉,“那便将剩下的都念完。”
在他怀里的安儿扭了扭身体,朝哥哥扑过去,一边还哼哧哼哧说:“哥哥抱抱,再念。”
说罢,可怜巴巴,又乖巧的望向叶忱,“好不好,爹爹?”
无忧长安儿几岁,对妹妹也是极为疼爱,看父亲点头,放下书,走过来熟练地抱起安儿。
而安儿一到他怀里,就改了在爹爹面前的乖巧,嘻嘻哈哈的抓住哥哥玩闹,无忧则好声好气的哄道:“哥哥还要念书,念完再陪安儿好不好?”
叶忱其实不想偏心,然而对于和妻子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儿,他总是很难去严厉要求。
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揽住妻子道:“我有事想与你商议。”
凝烟目露疑惑,随着他去到偏厅问:“何事?”
叶忱道:“母亲如今年岁大了,心中时常念着两个孩子,无忧也已经不小,我想让他回京,入国子监念书,也好陪在母亲膝下,让她有个慰藉。”
“无忧才不过六岁,而且他久不在京中生活,恐怕不适应。”凝烟其实是舍不得让儿子早早离开他们,声音都有些语无伦次。
“不如等他再大些。”
叶忱搂住她,温声道:“他是男儿,总不能一直在父母的护佑之下,居安思危,如今我已不在朝堂,将来你我老去,叶家和安儿,都需要他来照料。”
凝烟知道他说得在理,可无忧是她身上落下来的肉,她是母亲,怎么能做到真的放心让孩子自己去成长。
叶忱见不得她红眼睛,低头吻了吻她的眼尾,“若烟儿舍不得,那就再晚些时日。”
“咦——?”
安儿奶呼呼的声音响起。
无忧架不住妹妹缠磨,抱着她来找两人,不妨就看到这一幕。
安儿年岁小不懂事,只知道爹爹抱着娘亲,颇为开心的说:“哥哥哄安儿,爹爹哄娘亲。”
凝烟被女儿稚气的话语闹的红了脸,无忧却眼睛注意到她的神色,板起小脸肃然问:“父亲,母亲,出什么事了?”
被一双儿女瞧着,凝烟羞臊不已,抚了抚鬓,故作轻松道:“没什么。”
无忧蹙紧着眉,明显不信,严肃的样子和叶忱有几分像。
叶忱倒也没有打算瞒着,对无忧道:“与你有关,我也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无忧郑重点头。
听父亲说明事情,他只想了一瞬,便说:“孩儿愿意回京,孝顺祖母,去国子监念书。”
他说完望着自己母亲说:“母亲不用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何况我是回自己家,有祖母各位叔伯在,而且父亲说得对,我迟早要回京,与其将来回去时对什么都不熟悉,难以融入,不如现在回去。”
面对如此懂事的孩子,凝烟说不出阻止的话,转过脸啜泪。
安儿终于看见了娘亲的眼泪,又听哥哥说要走,嘴一扁,眼睛就红了,扑过去抱住哥哥,“哥哥不要走好不好,娘亲哭了。”
无忧揉揉她的脸,“哥哥会回来看你的。”
安儿听出他是不答应,又跑过去抓住叶忱的手,急吼吼道:“爹爹,娘亲哭了!”
凝烟擦去泪水,抱起安儿说:“娘亲没有哭,娘亲是替哥哥高兴。”
叶忱无不心疼的将妻女揽入怀中,安儿巴巴看着娘亲,“娘亲明明舍不得哥哥,那我们起回去不成吗?”
凝烟沉默下来,当初叶忱辞官归隐,一部分是出于不再眷恋权势,一部分是则因为叶南容,于长远考虑,叶家的繁荣需要他继续支撑,而皇上需要平衡权利,叶忱唯有辞官,皇上才能真正重用叶南容。
于私,叶南容多年驻守边关,不能归家,她心中有愧。
而他们之间的纠葛和过去,注定不能坦然共处,只能相忘于江湖。
凝烟无法与孩子解释,只能哄着说:“娘亲贪玩,所以还不想回去。”
安儿不懂真正的原因,只知道自己就要和哥哥分开了,一个劲儿掉泪珠子,“那我要和哥哥在一起。”
说着扭动身体,从凝烟怀里挣脱,扑过去抱住哥哥,说什么也不放。
“安儿。”凝烟急道。
叶忱罕见的对女儿微沉了声音,“不可胡闹。”
无忧见状赶忙说:“父亲母亲,我来跟安儿说。”
安儿委屈万分的扒在哥哥身上,眨着满是泪水的双眸,赌气般和他一起走出屋子。
凝烟满眼忧愁,心疼安儿更舍不得无忧,把情绪都迁怒到了叶忱身上,推他的怀抱,坐到一旁侧对着他坐下。
叶忱走过去,凝烟将头转的更过,叶忱无奈托起她的脸,已经是两个孩子母亲,岁月却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一张绝美的脸庞,仍然娇艳若芙蕖,乌眸含泪,好不委屈。
“安儿的脾气倒是随你。”
含笑打趣的声音,凝烟一听更恼了,仰着脸瞪他,“哪有你这么狠心的父亲,送走无忧,还有训斥安儿。”
叶忱听得她不讲理的控诉,摇头轻笑,眼里却没有一点不耐和生气的迹象,愈加温柔的哄道:“烟儿恼我可以,可总要听我解释。”
凝烟性子上来,闷声道:“我哪里说得过你,你那么有道理。”
“再有道理,也怕你与我生气。”叶忱说。
凝烟抿住唇,他不仅道理大,更知道怎么让她使不出脾气。
叶忱揽着她的肩头,让她靠近自己怀里,温声道:“我知道你不舍得,可没有孩子能永远在父母身边,我们会老去,不可能护着他们一辈子,他们总要自己成长。”
凝烟心里难受极了,抱住他的腰,“将来安儿是不是也会离开我们。”
叶忱轻抚她的发,“我们要做的,就是尽所能,让他们可以再离开我们的羽翼之后,同样有独立翱翔,不受束缚的本事,至于最终相互陪伴的,只有你和我。”
……
到了夜里要入睡,凝烟想将安儿抱回去,要换做以往安儿早就张着手臂往娘亲怀里扑,这回就拽着哥哥的手不放,两团脸腮鼓鼓,倔强的说:“要哥哥陪。”
小手更是攥的要多紧有多紧,凝烟心里顿时难受不已。
无忧看出母亲伤心,晃晃安儿的小手,可手指却被攥的更紧,他也不舍得妹妹,只能道:“我来哄妹妹睡吧。”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牵着手往屋里走,凝烟心中情绪复杂,落寞的同时,也为即将分开的兄妹难受。
叶忱洗漱出来,见凝烟睁着眼睛在出神,掀了被子躺到床中,轻柔将她带入怀里,凝烟自然的靠进他的臂弯,紧贴着他的胸膛,将脸藏起,只有眼尾得以让叶忱窥见,泛红带湿。
叶忱抬手轻揩去她眼下的湿潮,“伤心了?安儿是舍不得兄长,她其实最粘你。”
凝烟把脸深埋,不给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嗓音却藏不住里满是低迷,“也许真像你说的,没有人能永远陪着另一个人,无忧和安儿会长大,我们能陪伴他们的日子也越来越短,前年宝荔嫁了人,宝杏如今也许了人家,能相遇相伴的这段时光,便是独一份的缘,都世当珍惜。”
“就连你我。”凝烟说着声音变哽咽。
叶忱抚着她纤瘦的肩头,“只有我与烟儿,会生死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