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浸透西天。
宫道上开始有宫人惊慌失措地逃窜,被禁军铁血镇压。禁军披甲持剑,雪亮剑锋劈开拥堵宫道,往各路宫门横剑把守,传摄政王口谕,擅自进出者立斩。
华台宫不到片刻已然换番天地,翰林院人头慌乱攒动,有人隔着禁军围起的藩篱哭求:“……我家中还有年近古稀的老父,怎么禁得住……求求了让我回家看一眼——”禁军的剑出鞘架上脖子,那人涕泪横流。
虞兰时站在门口望残阳,目之所及重重朱墙金檐,一切都被火烧色笼罩。
就如昨天。
满湖白鹤引月之下,月光披在她身上,月光掉进盛满酒液的小瓷杯中。
她一直在笑,眉梢唇角间全无阴霾,说许多话。
——因为不知道后面是生是死,所以打仗前有机会的兵士都会回家,同亲人同挂念的人见面团聚。
——第一杯便敬来自靳州洛临城的虞兰时,贺你一举登科,蟾宫折桂。
——第二杯,敬你的冠礼。
——第三杯,最后敬我故乡的天与地。
原来,原来——
第155章 見天光(八)
城门方向的撞击声不亚于雷鸣,一声快过一声,一声重过一声,此时此刻与催命符无异。城门一破,比起还有宫墙禁军围护的华台宫,宫墙外的街巷才真叫做砧板上鱼肉。
有人想依靠宫墙遮挡贪生片刻,有人挂念宫墙外的亲朋。一个人想往外冲,冲破口子,余下的一个接一个开始推向禁军,群情激愤,场面越发不可收拾。
眼看就要见血,翰林大学士越众而出,高呼:“诸侯讨伐是为乱臣贼子,不是为了滥杀无辜,各位不要自乱阵脚!”
连喊数遍,人群稍稍静下。队伍最后有人出声附和,未见其人,只闻其声:“对对,你们刚刚没听到吗,说宫里头有人弑君篡位!”
“弑君的那个太监不是已经凌迟处死了吗?怎么还有?”
“那个太监是听谁的指使,满朝上下谁人不知晓,不过是苦于没有证据,才被这乱臣贼子瞒天过海。可叹如今我大朔江山,全然被她玩弄鼓掌之中。今日诸侯来此,是为我大朔铲奸除恶!”
人群中数道声音此起彼伏,将全场的议论风向拉去一端,在禁军连声肃静下也不肯停。
翰林大学士继续振袖高声:“诸侯合两万铁骑,华台宫中区区几千禁军,岂非是负隅顽抗!”
哗然声。
“竟然是两万铁骑,他们是要踏平这华台宫,踏平这王都城不成?”
难以想象的惊涛骇浪即将越过城墙,有人怕到忘记忌讳:“难道传言非虚,弑君的幕后主使当真是摄政王?”
这话一出,禁军拔剑喝骂那人:“大胆,竟敢妄议摄政王!”
底下人愤懑道:“一个乱臣贼子,何苦拉我们这些无辜人陪葬?”
“无风不起浪!摄政王弑父弑君,是不忠不孝,人人得而诛之!你们如今把我们关在这里,还不是怕真相传出,天下唾骂!”
“他们能把我们一个个杀了不成!”
说话的一张张面孔看过去都是世家子弟,科举之兴与三公之祸两座大山几乎压垮了世家百年累瓦,不曾面临的生死关头在前,使得这些书生催出几分不怕死的莽勇。
鲁莽者冲向前,怯懦者退回屋檐,场面大乱。
翰林院轻易不掺和朝前是非,遑论挑起纷争,许教习从头到尾看这出闹剧,不敢置信:“这、这,大学士究竟在做什么?”
“教习还看不出来吗?”同样旁观的虞兰时道,“煽动言论,替城外叛军开路。”
“什么?”
不及多说,禁军一面拿人一面拔剑示警,混乱中剑锋刺进最前一人胸膛。
惊呼四起,剑刺进拔出,人倒下血溅一地,所有人后退。院中退出大片空地,伤者哀嚎,带血的长剑掉落在地。
群情激昂的众人都静止下来,翰林大学士往前走几步,颤手指道:“刽子手。”
禁军不过奉命行事,不慎生乱,却有人先于他捡起了地上的长剑。
站了寥寥几人的地头太空旷,一览无余。
卢洗循声望去,目眦欲裂。
虞兰时绿袍袖口沾上血迹,持剑指翰林大学士:“敢问大学士,如何得知诸侯合兵两万?”
暮色红逾血,铺陈华台宫八方宫道。
钩戈殿,垂帷重重,窗棂林列,内殿浸没在一扇扇暗红夕晖中。往来宫人神态从容,仍如以往每一日掐准时辰看灯,撑着竹竿将点起明火的灯笼一盏盏挂去殿外长廊。
荷刀披甲的禁军来来回回,一封又一封急报递进殿中。
“禀报殿下,宫外各衙门调兵合一千二百人,关坊市清街道,各家各户严令闭门不得出——”
“禀报殿下,禁军已往各处宫门把守,东西南北四面落闸。一并通传殿下口谕,擅自出入者不问原由立斩——”
“禀报殿下,叛军攻破主城门,正兵分三路往东华门、南华门、北华门,已过四里外路障——”
长风树影破入门窗,扫过大殿。
凤丹堇就着宫娥双手捧护的烛盏点线香,甩去火焰,猩红一点燃起灰烟。凤丹堇将线香逐根插进青铜炉中,看灰烟几缕直线腾起,被窗门风涌搅得粉身碎骨,道:“今天头七,当真是不得清净。”
“六部与翰林院等,都有人在煽动谣言,制造内乱。”付书玉迈进门槛,将宫内各处消息递上,“禁军已经分头捉住内应审问。”
凤丹堇面上不见意外,道:“正好洗一洗有异心的,给后来人腾出位置。”
付书玉继续说:“翰林院中——”
“报——”又一道白甲疾速掠过外庭,于门外跪报,“禀报殿下,连州都督领兵已到西华门外——”
砰砰,付书玉不慎碰翻几本累起的奏折,凤丹堇看也未看一眼,问殿外:“已到西华门外多远?”
“到西华门外十丈处。”
“领多少兵?”
“三千兵。”
凤丹堇再问:“他此时领兵来做什么?”
无人敢答,风声席卷过岑寂宫殿。
“几日前朝议初定薛氏罪罚,燕故一上奏陈情数封,要薛氏九族谢罪,皆被本宫驳回。”凤丹堇毫无愠色,语声淡淡,“狗急还要跳墙,一个薛怀明以儆效尤便是,本宫不欲再与半个朝野为敌。本宫要权力,也要人心。燕氏九族冤死,不能将薛氏论以同罪,这位连州掌兵都督怕是恨毒了本宫。”
“今夜谁都能登上昭清殿,拿本宫的头颅去祭皇座。他燕故一为什么不能?”
付书玉权衡再三开口道:“殿下,兹事体大,他万万不敢。”
凤丹堇盯向她,目光锐利刺透人心,道:“你拿什么为他作保?”
付书玉跪下:“书玉请命即刻往西华门,为殿下一探。”
天际最后一线余晖沉没,上位者居高临下审视她良久,道:“付侍笔,本宫封你礼部五品官阶,赐通禁金腰牌,命你去西华门劝降。”
西华门沸反盈天,火光映亮整座宫门。
数把刀剑压在蔺知方脖颈,他身后数十名禁军或伤或绑横倒一片。连州兵自后城门突入,趁禁军大部往东南北三面迎敌时,直取防守最薄弱的西华门。
宫门沉沉向内敞开深口,人群最前,燕故一坐在马背上,问蔺知方:“我怎么记得,前几日你还帮着那群言官,想往摄政王头上安个弑君罪名。怎么今天就领着她的口谕来守门了?”
脖上千斤迫得蔺知方双膝跪地,他面上肩上伤痕流血,口齿清晰道:“一旦诸侯入主华台宫,群雄并起,天下就将面临四分五裂烽火连年的境地。孰轻孰重,下官分得清。就如燕氏一脉清正名,燕都督今夜不也起了谋逆的心思?”
“伶牙俐齿。”燕故一收起笑,“杀了。”
付书玉骑马直奔西华门,迎面见满场火光人影,听到这句话。
“刀下留人!”
伴随一声清喝,一匹快骑连越宫门前数重人墙阻碍,冲入人群中最剑拨弩张所在。马匹嘶鸣着高抬起半个马身,在马上人扬鞭勒缰下疾停,轰然踏碎满地火光。
抬手拦了要上前拿人的手下,燕故一看着顷刻闯到丈外的付书玉,她头上斗篷在疾风中刮落,明光照出她鬓发挽翠与披风飞扬。
燕故一沉默片刻,语调不辨喜怒:“我竟不知你马术了得。”
磨出血痕的手掌在过度用力后颤得不听使唤,方才更是几度险些被颠下马背,自认半调子的付书玉来不及后怕,单刀直入道:“大人,蔺知方奉摄政王之令守城攘乱,不能杀。”
被付书玉马匹挡在后面的蔺知方艰难抬头,扬声道:“付女官,不必为了我以身犯险。”
燕故一眼风一抬。
押人的兵立即将人蒙口,腕力下压,刀锋陷进蔺知方皮肤,血线淌下。
燕故一目光掉回看付书玉,似笑非笑:“你说不能杀就不能杀,我凭什么听你的?”
人多眼杂,付书玉扯缰别马首往旁边示意,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宫门洞开,满场兵将等燕故一发号施令,绝不是因一己私情耽搁的时候。
燕故一说:“我只给你半盏茶时间。”
时间烧化在淌下的烛泪中,一刻不停地流走。
四面楚歌,万千蹄铁汇流声汹涌,直扑宫墙外。
凤丹堇在宫娥围侍中更衣正冠。
禁军来禀:“殿下,有翰林院中人求见。”
宫娥捧来铜镜,凤丹堇与镜中人扶钗对望:“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拦不住,禁军是何时如此不中用了?”
“此人佩有定栾王府徽,且劫持了翰林大学士。”
凤丹堇踏出殿门往阶下中庭望,果真看到她殿试点的新科探花郎翰林编修,拿着把剑架在他顶头上司的脖子上,在重重禁军的包围下往这边走。
是为何点这位做探花郎呢,无非是得天独厚四个字。
巨贾之家堆砌出的学识涵养,在一众参差不齐的学子中拔得头筹。只不识人间疾苦这点,难当状元名衔,可若是为招贤纳士的科举一制锦上添花,便绰绰有余。
于是点为探花,放到翰林院养几年,再下派地方担职实干。士农工商的最下等,朝廷不拘一格降人才,或可为后来人做一面标榜官绩的旗帜。
凤丹堇现在看看自己当初做的决定,忽然觉得天真了。
就在人人明哲保身的当口,这个人选择了最愚蠢的一条路。
虞兰时弃剑跪在钩戈殿前,道:“翰林大学士实为叛军内应,下官擅自将他拿下,请殿下治罪。”
凤丹堇看透他的心思:“你要讨功劳。”
虞兰时俯首磕地:“下官斗胆请殿下遣兵出城,襄助定栾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