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故一瞳孔振颤,张口数次:“你在说什么?”
“我说生者永堕炼狱,不得善终。”
付书玉重复那年地牢中的这句话,她此刻厌极自己当初只为求得庇荫,真真一语成谶:“我说大人你把一生都押在了这句话上面,因为你是唯一活着的那个人,你何其不幸,注定要背负所有血债。”
付书玉眼眶泛红,像是要落泪:“可是这么久了,还不够吗?”
燕故一伸手摸一摸她这双会骗人的眼睛,笑了一声,道:“你改变不了上头主子的决定,便要拿这些话来哄骗我,是吗?”
付书玉极其坚定地看着他,道:“大人,没有别的出路。殿下要继大统,科举新荐根基未稳,绝不能在此时与世家撕破脸皮。殿下已经竭尽全力,然而并非所有都能保全。”
“所以要我燕氏做陪葬。”燕故一满面淡然,“可以,将我一并葬下便是。”
付书玉紧抓住燕故一袖口,不让他走,“薛怀明等主犯皆处决于午门,九族男丁终生不入科举,薛氏永无翻身之日。而燕氏清名已复,大人仍要血债血偿,可如今世道就是不公,把你填进去路也平不了,你到底懂不懂?”
燕故一扶正她鬓间挽翠,凉意留在指腹,他道:“我未必会输。”
付书玉:“你赢不了。”
巷中骤静。
付书玉看清他神情,不敢置信:“你明知赢不了,仍要来。”
燕故一仍是笑,他竟还笑得出来:“所以说你多聪明,你选对了路。既然已经做好选择,今夜你更不该来与我牵扯在一块。”
“因为我要拿你去挣官位品阶。”付书玉忍无可忍,发了狠咬牙说出这句,直视燕故一错愕表情,“你这个蠢货!”
措手不及,平生第一次被骂蠢货的燕故一:“蠢、蠢……”
“蠢货!”付书玉如他所愿,破口大骂,“枉你聪明一世,原来竟然这么蠢,人死如烟灭,仇者快亲者痛这几句人话听都听不懂。等你带兵跨进西华门,来日下地府都要被燕氏十八代祖宗戳穿你脑门骂你蠢货!”
被蠢货两字劈头盖脸一顿砸的燕故一:“……你——”
付书玉拽他袖口的指尖用力到失血苍白,铁了心要趁他找死之前骂个痛快:“你燕故一是天纵奇才,是有资格不可一世。但你若为一句清名一句不甘,将这一切付诸黄土,你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蠢货。哪怕全天下人都赞美你高尚,在我付书玉眼中,你除了是个蠢货什么也算不上。”
“你尽管去找死,就当我今夜没来过,何必为你这么个蠢货白费口舌。”话说出口,她的手却不放开,“但你别想死了就能一了百了,每年到你祭日,我定要重金雇人去你坟头上敲锣打鼓,让你做鬼都不得安宁。”
燕故一哭笑不得:“我倒也没有这般罪大恶极。”
“怎么不算罪大恶极?”付书玉闻言更是气愤,扯他衣领怒视他,“怀美璧却只做撞墙的榔头,撞个粉身碎骨,就有颜面下去见你家列祖列宗了?这是你燕家的什么破道理破规矩,如此愚蠢,如此自以为是,怎么不算罪大恶极?”
“今夜说的所有话,我都有愧于你燕氏亡故的祖宗先辈,即便如此,我仍然要说。”付书玉骂累了,固执抓着他的手已经麻木,握也握不紧,“你尽全力了,燕故一,不要走进那道门。逝者已逝,任你杀遍满朝也再回不来,就算薛氏九族谢罪,你仍然困在炼狱中。口口声声说不担门楣,却要为门楣而死。既能为之死,为什么不能再为之活一回,去振你的燕氏,去兴你的燕氏!”
岑寂长夜,燕故一被眼前人一声一声重锤心口,看着她眼中蒙上泪光,听她说:“只要你活着,你大可以去坐高位,也可以去当你的逍遥自在散仙,什么都可以,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值得你燕故一去活着了吗?”
付书玉嘶哑了声音,几乎要落下泪来:“明天我不管你要去做什么,但在今夜,燕故一,你不应该,也绝对不能落得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风太大,发髻松散救不得,燕故一伸手,接住付书玉鬓间滑下的那朵挽翠。
蝴蝶式样,跃跃欲飞。
久久,一声轻叹。
“走罢,付书玉。”
付书玉缓缓松开他皱巴巴的袖口,缓缓抬眼。
骨肉停匀的修长手掌舒展在面前,掌心歇一朵蝴蝶挽翠,往上看,青年笑弯的眼眸释尽所有阴霾,他说:“就让我有幸亲眼见证,今夜是你庙堂政绩的开端。”
第157章 見天光(十)
一盏茶功夫过去,西华门前已然是一番其乐融融、化干戈为玉帛的温馨景象。
解绑的解绑,道歉的道歉。
架刀的连州兵把蔺知方从地上搀起,横眉竖眼的一张凶煞脸,开口先憨厚地笑:“哈哈、哈哈,这位大人,都是误会一场。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后大家都是兄弟!”
对方虎掌拍肩不留余力,差点又把蔺知方拍吐血。
付书玉过来拦住。
蔺知方略整衣冠,看也不看燕故一,只向付书玉作揖道谢。
就是在这时迎面撞见领兵出宫门的虞兰时。
从怎么也拍不平整的袖子里掏出把乌木扇,燕故一哗地扬开扇面与付书玉低声窃窃:“瞧,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苦追王爷的可怜人。”
以前靳州连州遇到人几回,付书玉不听燕故一胡言乱语,向走过来的虞兰时颔首见礼。
燕故一转而向虞兰时微笑道:“虞贤弟,要到哪儿去?”
场上还有血迹,虞兰时一眼瞧出未散的硝烟,直奔燕故一,几近质问:“这个时候,连你都不在她身边?”
摇扇的幅度缓了缓,燕故一神色微凛:“我与王爷政见不同。”又加一句,“在今夜以前。”
虞兰时不与他多说废话:“告诉我怎么出城。”
“哦。”燕故一了然道,“你要去送死。”
见虞兰时毫无动容,燕故一又问:“王爷智勇无双,若是当真陷入险境,区区一个你,去了又能如何?”
虞兰时轻声回:“我就陪她死。”
一句话,引得旁近的蔺知方与付书玉侧目。
反观说话人脸上却无一丝一毫死生契阔的悲壮之色,十分淡然,好似这件事对他而言,就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手上扇子停住,一句儿女情长的讽刺话语咬在嘴边,燕故一低眼抚弄自己皱巴巴的袖口,到底没说出来。
“行了。”燕故一出声打破僵持,抬手一指,难得慷慨,“骑我的马出城去,送你死得快些。”
付书玉阻止不及,虞兰时当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他身后步行的一百禁军集体向燕故一怒视。
燕故一尴尬默然片刻,转头高声招呼身后的三千连州兵:“各位,让些马匹给出城的弟兄们。宫里头路窄骑马太挤,地方也快到了,咱们跑着去就行。”
目送虞兰时一行骑马飞驰往后城门方向,付书玉被燕故一屡番拦下,再忍不住道:“定栾王既以身设计,定是危险非常,他不过是去送死,大人你明知——”
“怎么说呢,”燕故一扇柄敲额头,很是无奈,“扑火是飞蛾的宿命?”
火光滴落进杯中酒。
与对坐人隔杯而望,凤应歌正在接受一场迟来的审判,他道:“将军从三年前就知道,为何却要和我虚以委蛇这么久?一点不肖将军的作风。”
今安语气平常:“皇室里的人说话虚伪,真真假假,都是陷阱。”
凤应歌深以为然点头:“的确不能轻信。那么将军是什么时候认定,就是我截下十三封急报的呢?”
话音落,一阵风过旷野。
灯罩里的火芯子被吹得摇动,火焰腾高轻雾拂过眼前的一霎,酒杯失力跌下,凤应歌立即伸手去抢桌上长剑——
来不及,对坐人比他动作更快更果决。
须臾之间,长剑连鞘横上凤应歌颈间,鞘顶拨出的一截剑锋将他压得坐回原位。
上一刻拉锯在二人手中的酒杯摔在桌上,酒液倾洒,空酒杯骨碌碌来回转。
“今夜。”油灯火焰燃在今安眼底,烧得杀意汹涌,她回答着他方才提出的问题,“现在。”
颈间剑锋切上寒毛,再进一厘即可切断命脉。
如此处境下,凤应歌一脸风轻云淡,道:“果然应该收缴了这把剑,将军教我的一向有用。”
今安举剑的手在微不可察地颤抖,她声音很轻地问:“为什么?”
北境战亡兵将的尸骨可垒高山,数不清从尸山血海里收捡过多少残缺的熟悉面孔,谁人无死,今安早已悟了。
可千不该,万不该——
要死,要么温床老死,要么在沙场拼杀力竭之后死于敌手,即便尸骨无回,也是属于一个将士的归宿与荣耀。
唯独不该、不该死于最信任、可以托付脊背的人的背叛!
如此荒谬,如此可笑——
今安厉声质问:“为什么!”
“为什么?”
凤应歌重复着,似是觉得这问题好生稀奇。
他举起右手放在眼前打量。无论后来这只手上沾过多少鲜血,他仍清晰记得严绍的血淌下手腕的温度,大约是因为寒山上雪太大太冷,血液太烫。
“当时我在背后刺了他一剑,严绍也问我,为什么。第一剑,我手抖了,只刺穿他的肩膀,他还要回头劝我。第二剑,我才真正刺进他的心脏。”
再见到金光灿烂的宫殿屋顶,连绵在刺眼的日光下,凤应歌只能记起黑又冷的屋子。外族人的面貌随长大越发鲜明,加之夷狄为质的囚笼生涯,他顶着皇嗣的空壳名头,在华台宫中举步维艰。
有个没见过的生面孔多管闲事,把他从狗奴才的拳脚下拽出来。
凤应歌看见了生面孔腰间挂的金令牌。
金色,出入自由,一令统万军。
为了得到,无所不用其极。
自以为是的救世主以为他能救天下人,包括在暗无天日里黑透心肝的畜生。
“为什么?”凤应歌继续说,“因为严绍不死,北境不破,我如何迎夷狄铁骑进城?严绍不死,将军,你怎么会放弃对大朔的愚忠?”
句句挖心,今安眼眶都红了,咬牙道:“你从五年前步步为营,就在计划着今天。”
“不,不是五年前,是从去北境的那一年。”凤应歌摇头哂笑,“太久太久了,我日日跟在你们身边陪着你们笑,久到我都快要陷入你们所谓情深意重的圈套里。”
“情深意重。”今安说,“这个词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是脏。”
“可不就是脏。”凤应歌敛笑,纵深的眉骨压下冷漠的阴影,沉在眼底,“大朔早该亡了,只你们这些愚忠的人信着、守着。说起来不算是我杀了严绍,是他以为能劝我回头,给了我机会,是你们所谓情深意重的自负,杀了他。寒山上三千人,也不是我杀的。”
“明明满山的夷狄人在放箭,射倒一个,另一个还要去救,然后又倒一个,就这么一个拖着一个。”凤应歌齿间嚼弄残忍的字眼,向今安细细描述着画面,“最后竟然全部都死了。我也很惊喜,竟然不需要我一个个去灭口,这个秘密就守到了现在。”
寒山上冻着尸山,十来人挖了一天一夜,才从尸山里挖出个伤痕累累的少年。
少年奄奄一息伏在今安膝头,脸白得像死人,冰霜混着血泪,哭都哭不出声:“将军,我不应该求援,这么多人、严叔冯叔他们都死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啊……”
这一声嚎啕刻在今安心底,哪怕后来少年决绝回朝投入夺嫡纷争,期间种种可疑迹象,今安都不想去信。
当初少年眼中的泪水有多痛苦,如今看见同一双眼睛就有多讽刺。
周身遍布寒意,像是又埋进寒山的深雪里一回,止不住持剑的微颤。
今安闭眼又睁开,便只剩下决然,问:“你的三万兵现在在哪里?”
凤应歌站起来,不顾脖间力压的长剑,向着今安走近一步,以着匪夷所思的语气道:“将军,你明明最是无情不过,为何又有这么多的负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