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丝金色消散了,檀紫夜幕彻底压下来。
虞兰时从侧门进去宴堂,一棵枝叶茂盛的木芙蓉栽在檐下,挡了大片视野。
透过交错的枝叶缝隙,隐约看见向正门行来的一行人。
宴堂正门前的地上偌大空旷,亭灯五步一盏。当前一人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在灯火明暗交错间,其余辨不分明,只一角耀眼的红裾随着那人的步伐华光跌宕。
那角一眼即过的红衣掠进余光,虞兰时不由得缓下脚步。
想来这位就是今夜宴上的正主了。
咚。
咚。
起落开合的鼓点跟上了步伐,嘈杂人群越来越近。
宴堂正门的辉火一下打落。
虞兰时走出树影,随意向一览无余的那处望过去。
咚。
第24章 逢月庭(二)
今安从州牢出来回府洗去满身血气后,天色已晚。还是卫莽匆忙拴了几匹马驾轿过来,才将将赶到。
可在有心人眼中,就是又一次下马威了。
州府尹徐章昀跟在后头,这几日不知道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虽不在今安面前说,却不时和燕故一搭话,话里话外都是挤兑。
诸如“王爷拨兀大驾光临,下官等得甘愿。”
被燕故一一句“大人可是觉得荣幸?”噎得说不出话。
一行人拾阶而上,从昏暗处走进明亮中。
宴堂院落,最夺目的无疑是那株木芙蓉,亭盖般盛张的树冠遮去了大面白墙,其上紫花碧叶色相浓极,在满园凋零的秋风中兀自凄艳。
而后目光一低,被树旁的人吸引去。
花树太艳,称得那人那身白衣缥缈脱俗得如云雾般。
所以众人步入院中后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为景,也为人。
那张脸实在长得太好,身骨瘦而不窄,宜艳宜素。艳时敢让浓色沦为陪衬,换作无味挑人的白衣也穿成了出尘的谪仙人般。
只是相差过大,教人一时认不得。
今安晃了晃神,才想起来那是谁。
旁边落半步的虞之侃匆匆走上前来,告罪道:“这是犬子虞兰时,因伤重难愈,老夫斗胆让他安歇,这才未能前去一道迎接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伤重难愈啊。
今安说无妨。
虞之侃又告罪一声,往前几步去到树影旁,与那人说了几句。
说的什么听不清晰。
那双琢玉浸洗过的眼睛一直未挪开,直直越过虞之侃的肩头,望向今安,里头情绪遮也未遮。
今安看得彻底,低头笑了一声。
随后虞之侃带人过来。
着白衣翩翩的佳公子振袖行礼,脖上绑的白缎勒着那一截,如不驯的天鹅。仍是那一把玉落声嗓:“草民虞兰时,在此见过王爷。王爷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再未多话,众人一道进入宴堂。
——
今安被请上了主位,底下虞之侃在左,燕故一在右,其余人依次落座。
按前头所说,在拜见贵人致谢之后,他理应退场。避开这等虚情奉承的场合,回去自己的院子得个自在。无论看书或调琴,都好过眼下……
但虞兰时还是踏进门来,循着礼制,落座在中间的位置。
方才只是着了外袍,在夜风中多冻了几下,喉间止不住的痒意。名仟看他脸上不好,回去拿了大氅。
眼见宴开,弦乐起,席面饮酒声渐密,纷乱吵闹。父亲坐在上头,向他这边不时地使眼色过来,无外乎是让他借故离去,莫要逞强。
虞兰时只当不知。
虞之侃使的眼色太过频繁,把正与燕故一说话的今安吸引了过去。
她跟着看向那个方向。
面色苍白的病公子端坐在团蒲上,身上灰色厚重的大氅几乎把他的脸一并埋了去,仍能瞧见那一抹病弱。
今安便顺口问道:“虞公子可是有不适?大劫归来难免有伤,若有不适,不必勉强留在这里。本王不会追究。”
这句话不轻不重,在堂中传开。
虞兰时余光一直没有离开过主位,看她与身旁男子状似熟稔地谈笑,许久。突然间她看了过来,问了一句话。
问的什么,虞兰时没有听清。
看着这双好似关切极的琥珀瞳眸,他想起父亲方才嘱咐的几句话。
“这位着红衣的便是带兵将你救出险境的定栾王。”
“你随我过去见礼。”
“如果撑得住,便进去待一盏茶再走,不可失了礼数。”
然后她从辉火明光的门外走进来,走近他,经过,步上主位。除了刚刚随意扫来的第一眼,再没有向他的位置看过来。
原来啊原来。
第一次见,他被围困于劫祸中,她是擅闯的有心人。孤船上那些惊心动魄被轻易翻篇了过去,没有谁会专程记得,只等他午夜梦回才能嗅闻其中的余味。
却从未想过,这中间究竟都掺杂了些什么。
这一次,她坐于万万人上,他只得仰望。
出神过久,还是身旁名仟提醒,虞兰时起身俯首并袖,“多谢王爷关怀,草民无甚大碍。”
这一来一回,燕故一看出了不对劲,等人坐下,若无其事地转头问今安:“当真只是江上一面?”
今安看了他一眼,语焉不详:“你以为本王孤身到那艘船上,是在哪呆着的。”
“哦,莫不是……”
燕故一回过味来,挑起个兴味盎然的笑。
这不是第一遭了。以今安的模样性子,有意无意,去到哪儿都招人。
在北境时尚且显不出什么,王都的几遭逢场作戏后,便有许多清倌托人递信出来,无论男女。身边这个惹了风月的罪魁祸首却两袖一甩没心没肺,都是他亲自着人处理收拾烂摊子的。
眼见这位虞家公子此时的面色行止,比之那些眼盛桃花的面孔里呼之欲出的意味,也不遑多让了。
这一幕小小插曲过后,满堂又行进到推杯交盏的场面。
先是虞之侃出来致谢,逐一敬了几盏。
州府尹徐章昀连贺数句,三句就要往剿寇一事上引,语意里分明是要在这事的功劳上分出杯羹。
燕故一听出其中关窍,拦了几杯。
徐章昀不听劝告,兜了几个圈子往回还要继续说。
今安还有些账未和他算,哪耐烦听这些,当场搁下杯盏:“今夜可是府尹大人设的庆功宴?”
“既不是,何故喧宾夺主?”
州府尹呐呐退下,虞之侃的脸色这才稍稍好些,向堂边使了下眼色。
就听鼓点弦乐一变,变得轻缓起来,来到了下一场的序曲。
侧门进来一队着水墨纱衣的舞者。
乍看不过尔尔,再一细瞧,场上人的面色都变了,惊讶复杂暧昧各有之,其中虞家父子的面色最为不好。
进入场中的竟是几位面容昳丽、身段纤长的男子。舞也别致,每人手中一把未开刃的长剑,剑舞。
堂中一阵哗然,又诡异地静下,又起小小的窃窃之语。
舞者六人,单是今安面前,就站了三个。别开生面,柔中带刚,眉目送波。
今安拿杯的手顿住,颇有些不忍直视地偏头,看向燕故一。
燕故一借着饮酒抬袖挡脸,“虞家这阵仗,知情的道是谢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专程来勾搭王爷这道的。”
他凑热闹地看个几眼:“这些人可不好找,怕都是各个楼里的头牌。”
堂中一人一张案台,因着位子间距离过远,燕故一侧头动作即便想隐蔽也实在明显,话音未落,底下突然哐啷一声大响。
也不知怎么弄得这么响,在人声乐声混杂的场面震得全场一静,弦乐停了。
循声望去,座间一张案台边上,满桌的杯碗盘碟碎了个干净,精绣桌布沾菜带水地勾在桌角拖到地上,一个银盏摔瘪了角,满堂注视中,犹在地上骨碌碌转着圈。
这惨状,说是不小心都兜不过去,分明就是有人怒极一气之下推落。
坐在案台边污了衣袖的,却是那个仙子模样冷清性情的虞公子。
只见他施施然站起,面色沉静地跨过满地狼藉,走到堂中行礼告罪:“草民伤重,力有不支,扰了王爷与诸位的雅兴,还请王爷下罚。”
自进洛临城开始,两场饮宴,哪场都看得没兴致。今安也不爱看这个,当下只说无妨。
仍并袖立在那的虞公子默了一会,像是在等什么,没有等到。终是在无言后说有伤在身,只能告退。
今安自然是允了。
场面很快在经验丰富的辛管家统筹下恢复了正常,除了空了一个席位,舞也跳不下去了。很快又有抚琴的歌姬依次上堂来。
虞之侃借故离席,去后面揪了辛管家的领子说话。
——
“这这这,”虞之侃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话都说不顺畅,“你究竟是办的什么好差事,竟是男子。你你你,这传出去,我虞家不得变成那攀附权贵以男献媚之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