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滑稽至极。
一向心大的始作俑者也沉默了。
今安清咳两声,试图推翻前言,“虽然你散着发也好看,但到底不大实用,还是扎起来罢。”
受害者只会点头,半点不觉得损失一些头发有什么,反倒一脸歉疚,“我的手受了伤实在不济事,只得麻烦你了。”
重担再一次交到今安手上,她苦恼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用了一根发带解决,将他的长发全掖到耳后低低束在后颈,被灼焦的那几缕被今安用匕首割断至耳际,便散在额前。
成事后今安拈着他的下颌左右打量几下。
果然,粗布荆衣不掩绝色,大抵如此。她随手折腾出的发式,他用自己的脸完美地适应了。
今安松了一口气,当下拍板敲定了他后几日的发式。
虞兰时在她面前何尝说过不字,眼里含笑,“好。”
即使她轻描淡写一句说过就走,也足以他摸着垂落肩头的发带笑上许久。
——
打理利落之后,晨曦照到了屋顶上,今安打算循着昨夜的来路去探分明。
昨夜受了伤又发烧的伤患本应留在屋中休养,但伤患不肯独自留下。
拉她袖子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要被抛弃了。
虽然打战时也多有伤重的兵士不肯轻易退下前线,但是今安对眼前这人的抗摔打能力的判断,一降再降。
暂且允了他出门走几步。
“那条无名河是逐麓江支流,沿途有渡口,等你稍好些我们上去找找。”今安指着被丛丛高木遮掩的方向给他看。
虞兰时不解,“为何要找渡口?”
“送你回洛临。”
在她话落时他便停下脚步,看着她几步迈向前面,察觉无人跟上时回头问询他,“怎么了?”
他抬手捂上右肩,眼睫低颤,“我现在伤重难行,怕是禁不住裘安到洛临的数日颠簸。”
闻言,今安全无动容,反问,“经不起数日颠簸,便经得起同我一起的风餐露宿,食不果腹吗?”
他这才惊觉匆促言语的悖论之处,几次张口,无言以对。
今安看出他的犹豫,走回几步,“你与我一同无故失踪,实在惹人注目。不论段风乾是广而告之还是秘而不发,有心人稍一打探便能查出。不如送你回洛临,掩盖掉你失踪一事,避过风头。且渡口大船多随行医者,对你的伤口痊愈也有好处。”
她说得合情合理,于公于私都再妥当不过,总能在凶恶境地最快抉择出利弊。
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可细细回想,从昨夜到今早,流落野外一事对她影响微乎其微,反倒是他的存在,绊住了她不少脚步。
虞兰时,你真是不长记性。
总是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温度,便妄想登天攀月。
但谁能告诉他出路?
低目雪白覆尽,生机全无,他轻声问,“那你呢?”
她无半点迟疑,“我自是留在裘安。”
就此沉默下来。
这阵沉默持续到他返回屋门前,扶帘顿足,忽然开口,“如果没有看到那朵焰火,我现在已经在回洛临的渡船上。”
“焰火?”今安初初有些疑惑,反应过来,一时惊怒,“这就是你踏进那片竹林的缘由?”
他沉默着不辩驳。
“你一无功夫二无随兵。”想起昨夜,她称得上是声严色厉,“你能来做什么?找死吗?”
“确实。”他没有回头,轻轻一笑,“下场如何我昨夜也亲身经历了。”
围剿、追杀、中箭。
濒死的无力。
但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在她出现的那一刻。
“但我想着你既是求援,就必是遇上难事,哪怕我一介蜉蝣之力帮不上分毫。”
“我也想见到你。”
话落,他放下手中揪紧的帘布,转身振袖礼下一揖,袖口遮目不敢看她。
“王爷向来功过赏罚分明,草民只有借着引开追兵这一小小功劳,厚颜之下,向王爷求一个恩典。”
在今安满目荒谬中,他顿了一瞬,再无退缩地说出下一句。
“惟愿在草民伤病未愈前,能留在王爷身边。”
第99章 折桂魄(八)
从未有人跟今安讨过这样的恩典。
堪称挟恩图报又于己于人毫无益处的恩典。
教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如何回答,看着门帘前拱手垂袖的人,他落在额前的发掩下深黑眉目,瞧不清真章。
姿态极恭敬,极倔强。
就如前言所说,当他唤她王爷,每每隐晦地藏着些地位权势的卑躬,看似卑微,实则强调她的金口玉言,无可反口。
他总是在这样的无要紧处展露些无伤大雅的小小锋芒,今安从不计较,除了今天。
她未发一言,转身就走。
不欢而散。
她一走,虞兰时的心便凉下半截,身后帘布摇荡不停,摇起的风灌进破开洞的心口。
方才说的不再是昨夜后他借病宣之于口的戏言,而是他不顾全大局摊开的一己之私。
自私极了。
从茅草屋前走去密林中的一行足印,不过片刻便被渐下渐盛的鹅毛大雪平去了大多痕迹。
或许她再不会回来。
他在说出厚颜求恩典之前就已经想到了接下来的结果,但比起一再被推开,他宁愿在注定被推开前再试一试。
哪怕还是这个结果。
茅屋内的篝火已经熄灭了,冷意在屋中四处流窜,将暗木打造成的各样柜架都刮出了不近人情的铁锈色。
不知呆坐了多久。
突然,外头门帘被人掀开,风雪涌入,有人大踏步走进。
虞兰时抬头,眼睁睁看她走来,几点雪粒落在她眉峰,称得琥珀瞳色妖冶。
她手中拿着早上拿出去晾晒的两件衣裳,黑衣雪青揉作一团,将将干透,又被雪浇,扔在他身上。
“把衣服加上去。”今安说,见他还愣着,无奈一叹,伸手揉他寡白的脸颊,“脸都白了,感觉不到冷吗?”
猎户留在这里的粗布做工粗糙,未镶棉布里子,单靠几层衣料勉强御寒,这人又在熄了火的屋子里呆了许久,脸和手摸上去跟冰块似的。
不是不冷,是已经冷到手脚僵硬,觉察不到寒意了。
既然脱了衣服就顺带将昨晚折腾出血但没时间换的伤口再换一换药。
他任由摆弄。
“方才挟恩图报的嚣张劲头哪儿去了。”她在换药间隙不忘睨他一眼。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的声音低低,相比起昨晚有些任性的语调,现在全是低落。
今安将他肩上的旧布条解下,清理创口上药,再将他已经撕得不成样的里衣撕开几条,“你一时一个脾气,倒真是教我难以招架。”
他面上一下便涨红,抬手捂上眉眼。
又听她说,“你想留就留罢,不必用到什么恩典。”
虞兰时一怔,放下手,转头看今安,高束的长发因她侧身泼洒在肩头,挠上他的颊侧。
在门帘漏进的一束微光中,今安偏首对上他的视线,“只是生死毋论,不计谁过。若你觉得无妨,就尽管留下罢。”
语气眼神皆是漠然,琥珀眼仁中映出他蓦然迸出惊喜的脸孔。
究竟有什么可值得惊喜的,争着抢着往鬼门关踏。
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情爱这愚蠢二字吗?
眼下迫在眉睫的困境不容多想,这些琐碎心思转眼被她抛去脑后。
冬日鸟兽绝迹,满目枯败。今安自幼习武技,虽不太惧寒,但体力消耗极大,从昨夜到今天几番波折,晨起不到半日便觉腹中空极。
循路去查猎户在附近早前设下的几个陷阱,要么已被大雪淹没失去功用,要么摔下的动物已经被野兽噬去半边,腐烂冻蛆,全无可用。
转头一瞄,瞄上了旁边细皮嫩肉的病美人。
他方才强跟着她走了一趟,未愈的伤口应是极痛,一声不吭,回来后倚在墙角簇着眉心忍痛。
想来按他执拗不退的性子,这遭罪还要忍上许久。
今安伸脚尖过去踢了踢他靴裤裹着的小腿,突来的异动惹他睁眼,正迎上她面上的戏谑神色。
她说得似真似假,“古语论美人有沉鱼落雁之能,虞公子,要不你去外面走一遭,捡两只鸟雀来解我此时空腹之苦?”
他现时有些迟钝,听她的话都要反应上两三息,才能意会地忍俊不禁,薄白唇面扯开一线可怜兮兮的艳红,与她开玩笑。
“王爷之能远胜于我,何必舍明珠,就鱼目?”
肩处疼痛消解了其它困乏,虞兰时对于自己是否饿没有什么知觉,玩笑开罢,只心疼地看着她,“很饿吗?”
今安掉回眺望屋外的目光,打了个比喻给他听,“可能你舍下一条胳膊出来,我也是能吃下的。”
不说还好,一说他当即就撸袖子露出胳膊递过来,殷切望她。
那神色,不知道是真能舍身割肉就她,还是吃定了她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