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安觉着今日情形着实有点儿诡异,仿佛是跳过了什么关键的事情,不由得问他:“我有说了什么吗?”
他说,“没有。”靠近过来,目光定她脸上,不移片刻,“我知道的。”
知道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虞兰时的伤重,今安不允许他轻易动弹,老老实实披了做被子的毛皮坐在避风角落里,看她削树枝。
锋利的匕首在她手上乖觉得很,翻飞成影,不规整的褐色树枝转眼被削成了首尖尾钝的直杆,在她脚下累了十几枝。
今安去外头走了一圈,捡了块韧性尚佳的木头,回来切成薄木。再从大块皮毛上切下一小条,去毛揉细,系在拉弯的薄木两端。
片刻功夫,一张粗制的弓便出现在她手上。今安试着挽了挽,弓弦震颤带着木头发出要断裂的惨叫声,到底没断。大约能用上个三四回,运气好的话,能猎只溜出窝的野兔山雉。
今安看了看外头天色,转头对上屋里人看过来的目光。
她问:“你去不去?”
虞兰时受宠若惊:“我可以吗?”
“又不是伤了腿。”今安回头撩他一眼,“你也不会乖乖留着。”
话虽如此,今安带着虞兰时走得不远,捡了处之前猎户设下的陷阱。昨天她看过,陷阱旁边有小动物压过的新鲜痕迹。
灰扑扑的山雉在白雪地上格外显眼,听到异响,它正要扬翅窜走,一枝尖锐的直影已飞速追了过去,将它的翅膀钉死在雪地上。
今安三两步走过去捡起,扭断猎物脖骨。
冬天活物稀少,靠着今安,小半日下来倒也算颇有收获。虞兰时帮不上什么忙,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从不远处走回来,手上提着只山雉,他问:“是要烤了吗?”
今安将手上东西丢进背来的筐里,漫不经心地,“也可。”又想起,“卫莽最会做辣子烩鸡。”
虞兰时默了默,底气不足地低声:“我可以学。”
今安闻言看向他,别头轻笑了一声。
虞兰时生怕她不信,还要说话,却见今安抬指朝他作嘘声。
不远处,灰胖胖的野兔滚过,毫无戒心地抖毛蹦跳,也不知怎么在这枯木地头吃得这么胖。今安挽弓别箭,忽而向虞兰时招手,“来。”
虞兰时伤在右肩,左手拿弓,今安站在他侧后方,一手把弓,一手替他拉弦。她越过他肩头向猎物处瞄,气声吹在耳根,“腿分开肩宽,腰直,沉气,向箭尖看。”
箭尖所指,天地宽广,高树长林,雪光将一切照得坦荡。虞兰时恍神间,手中握的弓木一震,箭枝离弦而去,钉入地面颤动不止。一寸旁的胖野兔吓得长耳一耸,头都不敢回,立即飞快跳走了。
“可惜。”身后人说。
他转头,咫尺间看到她的眼睛,阳光下美艳绝伦的琥珀宝石。她说:“等下次。”
猎到的猎物足够今明两天二人的吃食,二人打道回府。虞兰时亦步亦趋跟在今安身后,要一起清洗猎物,被赶走了。
今安串着洗净的猎物回打帘入门,虞兰时勉强生起了火堆。天太冷,火堆一刻不得熄,堆了屋角的干柴转眼就要见底。
她从虞兰时腰上扯了块玉坠放在柜上,算是用了这间茅草屋这么多东西的谢礼。环佩琳琅的腰带上经过两日折腾,早不剩多少值钱玩意,经她手后更是光秃秃。
扯了之后觉出不妥,今安看他一眼:“回去还给你。”
虞兰时不语。
今安坐回火堆旁翻转烤着的猎物,不一会儿,旁边坐近个人,又过一会儿,空闲着的手被攥了去。
刚就雪洗完猎物的手掌红肿冰冷,他握着反复摩挲为其生暖。今安侧眸,瞧见他紧皱的眉头。
直至掌中雪一样的温度融化回暖,他说,“没关系的,都给你。”
第102章 將軍令(一)
裘安城。
冬雪磅礴,诸事也如炉边溅起的炭火星子,愈演愈烈。
最令人震惊的,莫不过是掌兵都督闵阿获罪,全府落狱。竟是趁靳州定栾王夜猎之时布兵刺杀,意欲折斩一州之主。兵士搜山一天一夜,定栾王至今生死不明。
刺杀诸侯,牵连满门,只等禀明圣听,秋后问斩。
一夜间,裘安城里官僚天柱塌了一半,惶惶者众,风声鹤唳。
连州侯罗仁典虽与闵阿不合,左不过一心想削他权,避免后头爵位之争。未料一朝这牵连之祸,看闵阿被镣铐冷铁锁于堂下,官服滚满尘土,往日规整梳于鬓后的灰白发散乱额前。莫名的,心中悚然,竟感唇亡齿寒。
之后,罗仁典求见凤应歌,还要再请再查。翻来覆去,说闵阿不敢有此贼心,定有隐情。
那高高在上的天横贵胄听得腻,合了书,讥嘲盯他一眼,“这桩罪,闵阿本是要安在你的头上。”
当下罗仁典骇然跌坐。
这厢罗仁典为洗清牵连而奔忙,前夜那桩不肖子惹出的后院之祸,便一并搁下了。
前夜问责后,付书玉称病闭门,谢绝所有人的探望。罗孜也屡次被拒之门外。这日罗孜在外敲门,从晨起等到午后,不肯走。对于一个流连花丛的人来说,当真是痴心可表。还是笙儿支了个招,罗孜这才如获至宝离去。
当夜院里支起戏台,点灯挂彩,据说是罗孜亲点了游春苑里最好的伶人,过来献戏。笙儿支的招里,浮尘演人世的咿呀戏曲最能讨付书玉欢心。
果不其然,二胡起调,戏腔一开,病骨卧榻的姑娘被引着露了面。佳人抬窗抚鬓,望望铺红扬彩的戏台,向立在院里的罗孜一笑。
罗孜跟着笑,转身跟一应来敲锣拉弦的说赏。
懂逢迎的凑到跟前,说有新上的戏本,要呈给贵女品评。罗孜打眼明光下一瞧,瞧清是今夜台上唱角儿的那个伶人,在城里有几分头脸,名叫顾羌。
攀附权贵是人之常情,何况这些飘零戏子。罗孜眼风一扫献媚者,点头允了,“莫要扰了贵女休息。”
“亲自改本、再排戏场,是裘安贵女们喜好的新潮,定能让贵女开颜。”顾羌笑着退下。
笙儿在堂中引见了这位要呈戏本的伶人。
墙上剪影成墨,付书玉倦翻案上叠着的本子,“看名头都是些旧的,并无什么新奇,谈什么排新戏?”
顾羌告罪,“原是小的手下一个徒弟新做了场戏,尚未写成,斗胆请贵女指点一二。”
座上支颐扶钗的姑娘撩一撩眼皮,慢声应了,“既是有才能的,便见一见。”
顾羌谢恩,扫一眼门里门外守着的人,踟蹰道:“排戏杂物很是琐碎,若都请来,恐污了贵女屋子。”
“无妨。”爱戏惜才的贵女扶起裙摆,“就去你们外头摆戏妆的地方看看罢。”
如此,一行人摇灯去往院里支了戏台的地方。前头是抬帘对观席的唱戏台,后头大布一盖,做了伶人上妆着衣的后场。
此时戏曲已毕,抬帘进去,迎面各色脸谱,皆是对镜洗妆的伶人。镜里见着贵人突兀进来,众人忙忙起身见礼,在顾羌手势下继续先前忙碌。
灯烛黯淡,一路拥挤堆叠的戏服道具箱笼,隔开条仅容一人走过的小道,底下铺着深色粗毯,走几步挡了张屏风。
屏风后的昏影里,立着个人。鬓描腮影,挽一对雪白水袖,与平日里的姿态大相径庭。
细细一瞧,不是那燕故一,又是谁。
顾羌与笙儿守去了屏风外头。
左右看看,深色箱笼靠边摞着,将空间切割成眼前窄长的一条,一盏小灯打亮两人间数尺距离。付书玉环视一圈,看向几步远的那人,等他把戏开场。
燕故一受了她的打量,面色沉静,“罗孜对你尚算有一二分真心。”
话里显而易见的讥讽,付书玉听出来了。平日里清高做派的姑娘,还不是得靠皮相巧言去攀夺目的。
听是听出来了。付书玉懒得理睬他。
那厢还在说:“你做出私闯侯府书房的愚蠢行径,他竟然也能保下你……”
真是呱噪,浪费时间。付书玉不忍了,“大人是妒忌了?”
燕故一一窒:“你——”
又见付书玉上下扫他衣着,手上拿帕子掩了个笑:“大人今日这身好生别致。”
一分怒霎时全成了恼,燕故一一甩袖子,那半截水袖荡了个来回,真有几分凭栏掐嗓的腔调,可惜生了副清冷嗓子:“若不是你自作主张,在六皇子入城后做下这等事情,何至于此。”
她应了:“都是书玉的不对。”
双方话里杀了几个来回,有人毫无胜算。
燕故一倏然敛了脸色,侧过身,手指在箱笼上敲了几下:“这一趟你看到了什么。”
外头人声窸窣,离得不远,来来往往,张成乱影投在屏风上。付书玉走近几步,信手拨弄箱笼上置着的琵琶,“书房里有处密室。”
燕故一的目光落在她抚琵琶的手,纤细无害,“你进去了?”
她笑一笑,“书玉无能。”
“既如此,你便寻个借口脱身。”燕故一对此已有预想,并未放在心上,“论罗孜今日待你的情状,于你并不难办。余下的我自会安排。”
通室杂物逼仄视角,烛光昏昏,琵琶音断断续续。所见一点光亮,只她鬓边珠钗镶的翡翠,扎着燕故一的眼。
她摇头,那点翡翠晃成流光,“连州侯优柔难断,思虑千重,难留把柄。但谁若拿了他的把柄,他不拿一些,怎能睡得安稳?”
燕故一身形一顿,正色看她,“你待如何。”
“大人怎会不知。”付书玉回视他,神色笃定,“弹劾燕氏叛乱的奏章既是他递出,无论王都城里是谁与他里应外合,难保将来有一日不会东窗事发。氏族根深,斩草除根是万万不能,他总得留下些什么东西,令知情人忌惮,以绝后患。”
所听句句皆是大不敬,但凡有谁往外透出对话里的半个字,他们二人今夜休想踏出侯府这道门。燕故一不接她的话,“这事与你何干?”
话头被截断,付书玉顿了片刻,凝眸去观他神色,恍然他话里的弯弯绕绕:“大人以为我是在帮你?”
燕故一不语,可付书玉心思何等敏锐,知他这与默认无异。
换作是一般人,就要顺着这张梯子下去,以作之后挟恩图报的筹码了。可付书玉早已向燕故一袒露她的野心,不稀罕这点子虚假的粉饰。
于是她笑笑,“不是的,我是为我自己。”
“大人给我的三月期限实在短暂,前途渺茫,书玉不得不为自己另谋出路。大人,你的所求即是我谋的出路。我既来到,深入虎穴,便不能空手而归。”
闻言,燕故一垂目,静了静,“局势已变。闵阿落狱,连州侯尚不能斩清牵连,又有六殿下清查,连坐之名一旦坐实,这里早晚生乱。而你——”
他没有说完,摊开局势说得这样清楚,留她自去想后果,无非是要让她明白其中厉害,知难而退。
“说起这个,书玉还要恭喜大人算无遗策,除去一桩心头大患。”付书玉说着,不由上前一步,近乎质问,“所以大人以身涉险百般筹谋,已经走到现在这一步,竟是为的今夜来此,劝说我前功尽弃的吗?”
从前她总低着莲枝似的颈,最擅伪装。而后一日一日剥脱这层诓人的柔弱,直至此时鬓边翡翠并着她的眸光,赫然逼近,扎得燕故一不得不退一步,别头闭目。心头转过千番谋算,松了袖口,看去屏风上摇晃的烛影。
心绪动荡,付书玉强自按捺退回原地,“大人说舍便能舍得,我却不甘心。非是书玉托大,但大人,连州侯此时祸事缠身,无余力他顾,机不可失。”她定定看他,“而你,实在无人可用。”
这几日城内城外风波四起,熬得燕故一头昏脑涨。那诸多事情加在一块,也没有今夜这场对话令他觉得棘手。
他本可以如往常,用轻慢的语气刺她一句不自量力,管她结局是死是活。何必劝讨死的鬼,他也打算这样做,话到舌上,止住了。
夜深了,屏风那头的嘈杂且停且消。叩叩叩,敲在屏风框木的三声,提醒时辰将到。
屏风里头的烛火几要在缄默中熄灭,无声的拉锯战里,有人兵败如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