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要花,就烧纸钱吧,绫绸罗缎也行,我喜欢值钱的东西。”老钱浑然不在意,跟虞冯说起了死后的丧事。
“唉,闻十三对将军一心一意,都快比黑塔还痴情了。黑塔听到闻十三死讯,说将军肯定忘不了闻十三,他是心想事成了。”
老钱吐掉了枣核,不解道:“为何没人对我这样痴情呢?我也生得不错啊。”
“老钱,你拿出几个大钱,去买块铜镜照一照吧。你舍不得买,我屋子里有,借你照一下。瞧你这邋遢模样,谁会看上你。”
虞冯嫌弃不已,两人拌着嘴到了前院,一起脱掉斗笠蓑衣,抖掉雨水,搭在栏杆上,再解下脚上的木屐。
虞邵南守在门边,与他们点头打招呼,老钱抓了把红枣扔到他身前的衣袍里,与虞冯一起走了进屋。
虞昉从案前的文书里抬起头,看到他们,招呼道:“回来了,坐吧。”
“将军,这些红枣又脆又甜,将军可要先吃一些?”老钱笑呵呵问道。
“行。”虞昉对铃兰道:“你去洗一盘来。”
铃兰忙接过红枣出去了,老钱赶紧交代一句煮红枣汤,虞冯担忧地打量着虞昉,她察觉到了,抬头看向他,道:“怎地了?”
“我听说闻十三没了,担心将军。”虞冯知道骗不过虞昉,老老实实道。
虞昉似乎不经意看了眼老钱,他马上缩着脖子东张西望,很是心虚,不敢面对她。
“我没事。”虞昉道。
闻十三之死,虞昉甫听到消息时,的确沉默了许久。
打天下江山,哪能从头到尾都保证,所有人都平平安安。
她护短,自己人牺牲,虽早已预料到这一点,她照样还是会难过。
不过,她很快便调整了过来。因为,她要面对更加复杂艰难的局面。
京城那边的消息,已经不大重要了,重要是在大局上。
乌孙部落已经投靠了她,雍州府的学堂,已经有乌孙的学生。
杀了梁恂梁恪,西梁庆文帝知道雍州军已经不听朝廷指令,没了大楚朝廷的庇护,早就被吓破了胆,只恨不得做缩头乌龟躲着,根本不敢来招惹雍州军。
大楚朝廷已经控制不住局势,露出穷凶极恶的本来面目,必定要与雍州军开战。
虞冯略微放了心,说起了前去夏州等地的事情:“今年几个州府因为战事,加之缺粮缺种子,待我们发下去种子,他们才开始种地,春耕晚了些。不过天气还算好,收成与雍州府差不多,无需雍州府赈济。除了几个刺头在私底下说酸化之外,其他人都老老实实,反而还帮着将军说话,将军放心。”
虞昉道:“普通寻常百姓只要能活着,他们才不管谁是皇帝。要是能让他们活得好一些,他们又不傻,拥戴谁,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刺头是好处没了,当然要酸一酸。酸无妨,只要不带头挑事,闹事就行。”
“衙门三天两头将他们叫进来敲打,他们不敢。”虞冯忙道。
“这里是朝廷的诏书。”虞昉将诏她归京的旨意递给虞冯,笑了下,道:“这是第十二道诏书,应当是最后一道了。”
虞冯惊讶地接过去,道:“都这般情形了,他们还没死心,还要下诏书,宣召将军进京做皇后?”
“是,他们要脸面,要做到仁至义尽,显得很是委屈,朝廷是被逼无奈,是虞氏有反心。”虞昉道。
老钱忍不住骂道:“百姓早就心知肚明,都拿到明面上来骂了,他们却无动于衷,真是无耻啊!”
虞冯呵呵冷笑,“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大家都知道,但他们要装作不知,他们就是这般自欺欺人。反正,最后若是得胜了,孰是孰非,还不是由他们自己写。且,从不缺人替他们歌颂功绩。朝廷再臭不可闻,总有人替他们吹嘘,表忠心。这个忠字,是真正的忠,还是趁机捞好处,无需去辨别,反正还挺多。”
争夺江山天下,厚颜无耻算得什么。姚太后算是厉害,能稳住朝局,迅速做出决定。
虞昉翻出一封密信,道:“这是尙和写来的,朝廷在调兵前往陕州府,打算对雍州府用兵了。”
虞冯与老钱神色一震,两人对视一眼,虞昉朝他们微微一笑,道:“去将黑塔叫回来,我要准备进京的事宜了。”
淅淅沥沥的雨一直下了整晚,将军府的灯光,直到天亮后方熄灭。
雨后的松柏,苍翠得像是绿宝石。风吹过,松涛阵阵,水珠哗啦啦滚落,传来松枝特有的清香气息。
祠堂的瓦当,被洗得干干净净。在灰蓝的天空下,庄重,无声矗立。
虞老鹫听到脚步声,从小门里闪身出来,眯着浑浊的双眼看去,立刻裂开嘴笑:“将军来啦?”
“老伯,是我。”虞昉笑吟吟,递过右手上拿着的提篮:“天气冷了,这里面是坛米酒,白切羊肉,老伯拿去吃了暖暖身子。”
虞老鹫兴高采烈递接过,连连说好,“老儿就好这一口。”说话间,上前顺手打开了祠堂的大门。
虞昉走进了祠堂,恭敬磕头叩拜一圈,在虞怀昭的牌位前,盘腿坐了下来。
“我先前说,要做个违背祖宗的规矩,我已经做了,做得还不错。你们若要怪我,等我到地下之后,任由你们处置。不过,现在拜托你们,还是多多保佑我吧。”
长明灯里豆大的灯火,轻轻晃动。
虞昉闻着灯油味,拿起身边的牌匾,对着虞怀昭的牌位,认真地道:“他是闻十三,明州府闻氏人士,读过书,无心仕途,背着把剑闯荡天下做游侠儿,生得很是不错。”
仿佛有风进入,长明灯的灯火,倒向一边,快要熄灭时,又猛然挺起来,重新不紧不慢燃着。
虞昉抿嘴一笑,道:“闻十三自称心仪我,想要侍奉我。我派他去了京城办差,他死在了那里。他想要看到真正的盛世河山,是为了心中的壮志而英勇赴死。但我还是想了却他未尽的夙愿,让他入我虞氏门。他的牌位,我就放在里面啦,以后,你们在地底下多看顾着他些,毕竟,是虞氏的上门女婿呢。”
虞昉磕了头,将闻十三的牌位放在了后面。
最后面,是她这一辈的位置,空荡荡,惟有闻十三的牌位。
虞昉站了一会,便转身出了门。虞老鹫听到动静出来,她在栏杆上坐下,道:“老伯,里面新加了一个牌位,你帮忙看顾着些。”
虞老鹫道好,迟疑了下,问道:“是上门姑爷的?”
虞昉沉吟了下,“算,也不算。唔,就是大姑爷吧。”
虞老鹫惊讶了下,很快就恢复了寻常,小声道:“是,大姑爷的。不过,将军小声些,当心大元帅听到了。大元帅一辈子就只娶了夫人一个,可没大夫人小夫人,要是大元帅知道,定要恼了将军。”
“好,我们小声些。”虞昉也压低了声音,道:“老伯,我要离开雍州府了。老伯多替我费心些,以后,我再回来接老伯去建安城,去花花大城池见世面。”
“好好好,我会好好活着,等到将军来接我。”虞老鹫转过身去,抹了眼角的眼泪。
虞昉起身,朝虞老鹫摆摆手,离开了祠堂。
翌日,雍州城城门,在黎明时分,便悄然打开了。一队黑骑冲出城,直奔西郊军营。
雍州大军,闪电袭击陕州府,陕州府张达善不战而降。
虞昉率领大军,继续南下建安城。
建安城,消息雷动。
“虞氏回京啦,雍州府虞将军回京啦!”
“虞将军率领大军,进京啦!”
第40章
雍州军真正行动后, 支持与反对两派系,热闹哄哄。
支持的派系,莫过于贫寒清流, 反对者则为酸腐文人,豪绅世族。
两军对垒冲锋,任何的权谋, 兵法,在一次次冲锋,长刀, 坚固的骑兵面前,都不堪一击。
雍州军在朝建安城节节逼近,只离大江不过六七百里路程。大江是建安城最后的屏障, 过了大江,建安城即将失守。
朝廷吵嚷声不断, 天气日渐寒冷, 姚太后咳嗽不止,强撑着调兵遣将。
黄枢密使同样焦急,劝着姚太后道:“太后娘娘,还是先与陛下乘船南下吧。”
乘船南下, 经海上到番州。番州气候炎热,多蛮瘴之地。只离得远,北地来的雍州军一时难以打来,即便打来, 水土也不会适应。
“太后娘娘,臣以为黄枢密使说得是。番州通海, 海货蔬果繁茂,一年可以产两季稻米。”
严相也出言相劝, “太后娘娘,事已至此,坚守无益,还是南下为妙。”
姚太后努力克制住喉咙间的痒意,神色冷酷而坚决。
“黄枢密使,楚州,钦州军不堪一击,吃空饷。偷偷倒卖军饷,兵营里都是些地痞混混,休说与雍州军一战,听到雍州来了,吓得先哭爹喊娘,丢盔弃甲。这些事实,你何须隐瞒。”
黄枢密使惭愧不已,忙躬身下去,道:“是,臣有罪,请太后娘娘责罚。”
严相垂着眼眸一言不发,黄枢密使本是姚太后的人,各路军腐败由来日久,姚太后早就清楚。只积重难返,姚太后与黄枢密使都清楚,却毫无办法。
姚太后估计未能料到的是,各路军竟然腐朽到如此地步。
“陕州,楚州,甘州一众州府,知府知州,率先拖家带口弃城而逃。真是我大楚的好官啊!”
姚太后又看向严相,狠厉而冷酷:“逃到京城的,直接抓起来,其在京城的亲族,全部杀无赦!”
严相楞了下,道:“太后娘娘,此举恐惹得人心动荡,太后娘娘还请三思啊。”
姚太后笑了起来,笑容在带着病容的脸上,格外可怖:“人心动荡,真是可笑至极。丢了我大楚大片江山,还怕人心动荡。若政事堂做不到,我就直接下令禁卫去了。”
严相与黄枢密使面面相觑,一时没有做声。
姚太后冷冰冰道:“我不逃,我姚九仪,就是打碎脊梁骨,从不弯曲。虞氏要杀的,也是我们母子,你们怕甚?大不了,重新跪新帝。”
黄枢密使与严相都垂着头,一言不发。
姚太后看着他们,神情荒凉。
何止是他们,朝臣百官大多如此。
不过,虞昉并不好相与,他们想举家南下,就是害怕虞昉打进京,会对他们不客气。
可惜,他们不敢独自潜逃。若没个正经由头,有兵将护卫,他们一动身,便会被憎恨他们的百姓撕成粉碎。
建安城再不堪,也是他们最后的庇护之地。
姚太后偏不,上下超纲败坏至此,他们可是功臣,他们得要为大楚的江山社稷陪葬!
姚太后缓缓呼出口气,抬起手,道:“你们出去吧。”
严相与黄枢密使只能起身告退,两人走出御书房,一同叹了口气。
“严相,你看,太后娘娘打定了主意,可要去劝劝陛下?”黄枢密使迟疑了下,道。
严相袖着手望着前方,此时太阳高悬,照着黄瓦红墙,宫闱深深,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去沧浪阁见陛下。”半晌后,严相道。
黄枢密使便与他道别:“劳烦严相了。”
以前还针锋相对的两人,彼此怀着心思,客客气气各自离去。
严相朝沧浪阁走去,一路低头不知思索着什么。刚走出小径,便听到阁楼上传来男女的嬉笑声。
男人的声音,当然是景元帝了。至于女人的笑声,严相也很熟悉,是他的孙女严琼儿。
严相脸色不由得沉了沉,对身边的小厮道:“快些,前去回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