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连忙朝阁楼跑去,严相不方便走近,便立在那里等候。
阁楼上的笑声渐渐小了,没多时,小厮跑了回来,道:“陛下请相爷前去。”
严相哼了一声,一甩衣袖,大步朝阁楼走去。上了楼,回廊里一片狼藉。地上扔着空酒坛,空酒盏,果子蜜饯。
天气寒冷,薰笼里的炭火烧得旺盛,香炉里烧着龙涎香,将回廊上熏得暖香扑鼻。严琼儿只着纱裙,外面罩了件织锦披风,依偎景元帝坐着。
景元帝更是坦露着胸脯,手上拿着酒坛,摊在一堆雪白狐狸皮中,唇角沾着酒渍,已经吃得半醉。
严琼儿要起身见礼,景元帝抬手按住了她,她便顺势坐着了,只言笑晏晏叫了声祖父。
严相沉住气,朝景元帝见礼:“陛下,臣有些朝堂大事,需要禀报陛下,淑妃娘娘且先避一避。”
“琼儿不是外人,哪须得回避。”景元帝指着锦凳,示意严相坐,道:“有甚大事,你与阿娘回禀便是,朝政大事,我一向不管,只管吃酒。来来来,严相难得来,我们且吃一杯。”
“多谢陛下,臣尚在当差,不宜吃酒。”严相抬手道谢,在锦凳上坐下,也不管严琼儿了,径直道:“陛下,雍州叛军势不可挡,很快便会打到建安城。臣请陛下南下番州,暂时回避一二,且等建安城太平之后,再回京。”
“南下番州,番州在何处?”景元帝神色迷茫,问道。
严相见景元帝一时想不起来,便出言告诉了他。
景元帝噗呲笑了起来,对严琼儿道:“你看你祖父,真是好骗。我的江山社稷,番州在何处,我如何能不知。”
严琼儿赔笑,见严相的脸色难看起来,她心中升起莫名的痛快。
虞昉真正打了来,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半点都不害怕,反而有种大家一起同归于尽的癫狂。
与景元帝同归于尽,与严相同归于尽,与这座深宫同归于尽!
笑罢,景元帝摆摆手,道:“严相,你怕甚,我与阿娘都不怕,死就死,人谁没有一死呢?都是冲着我楚氏来,还轮不到你们呢。”
严相皱眉,景元帝平时与姚太后母子意见不合,此时倒想到一处去了。
“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臣还是恳请陛下多考虑一二。”
说完,见景元帝仰头喝酒,严相只能再看向严琼儿。严琼儿只认真剥着果子,似乎对他们的说话,全然不放在心上。
这个孙女,以前在府里时,她总是低着头,严相也没多看她几眼。
如今再看,严相感到很是陌生,清了清嗓子,道:“事关天下,陛下安危,你要多劝陛下几句。”
严琼儿笑着说是,“只祖父,陛下在这里听着呢,祖父都劝不了,我也劝不了啊。”
严相碰了个软钉子,暗中恼怒不已。在景元帝面前,他又不好直接出言训斥,顿觉着没趣,眼神沉下去,起身告退。
景元帝没有留他,“去吧,阁楼上风大,严相上了年岁,别冻着了。”
严相疑惑了会,听景元帝的话,一时半会弄不清楚,他究竟是醉还是清醒。
不管他是罪还是醒,严相都不顾了。楚氏气数已尽,严氏决不能跟着一起灭亡。
景元帝望着严相走上小径的背影,笑着抬起严琼儿的下巴,道:“你祖父,很怕死呢。你呢,你可怕?”
严琼儿思索了下,认真地道:“还是有些怕。不过,真正遇到的时候,也就那么回事吧。陛下说过,要我对陛下一心一意,有陛下作陪,我怕甚呢。”
“好,很好。”景元帝满意地放开了严琼儿,半躺在狐狸皮裘中,道:“死,我不怕。像那个游侠儿闻十三,死得壮烈,有鲜花作陪。”
“陛下不会死,陛下是真龙。”严琼儿干巴巴地道。
“我当然会死啊,哪有人长生不老。”景元帝笑了起来,侧身歪倒在那里,眉眼间闪过痛苦。
“她为何不回京,做皇后有什么不好。她为何甘愿冒天下大不韪,背上造反的千古骂名,要造反打仗?阿娘这般,她也这般。阿爹以前就说,本来阿娘生得美貌,只她野心太重,坏了她姣好的面庞。阿爹喜欢温柔小意的女子,不喜欢阿娘。一个女人,若没男子怜惜疼爱,就如阿娘这般,活着有甚意思?”
严琼儿见景元帝陷入了癫狂,她低下头,继续认真剥果子吃。
这座宫城的人,都疯了。
严相假惺惺,贪生怕死,想要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她太了解这个祖父,估计劝不动景元帝与姚太后,想要将最心疼的孙儿悄悄送出去,给严氏留个后。
真是痴人说梦啊,严氏就是靠着他做了宰相,才鸡犬升天。没了宰相的权势,他看重的孙儿们,就是废物。
“闻十三为了她赴死,她那般的人,为何有闻十三为她赴死?以前徐凤慜写信称,他那个被逐出族的不孝子,也对她言听计从。凭什么,她凭什么?”
景元帝喃喃嘀咕,额头的青筋渐渐突起,双眼赤红:“她是我的皇后,只能依附于我,靠着我的宠爱而活!我要亲手擒住她,我要问个清楚明白,我有何处对不住她!”
严琼儿听到身边动静,抬头看去,景元帝站起身,摇摇晃晃朝阁楼下走去。
“陛下,你还赤着双足......”严琼儿看得瞠目结舌,慌忙出声阻拦。
景元帝浑然不顾,已经跑下了阁楼。他胸口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啸。
凭什么,她凭什么!
他要御驾亲征,与她一决死活!
第41章
姚太后刚叫来禁卫都指挥使安排下去, 将弃逃的几个州府知府等亲人全部抓起来,盯住京城严相他们的府邸,景元帝跑进了御书房。
“阿娘在啊, 正好。”景元帝喘着气,苍白的面孔上,泛着不正常的红。
姚太后看着披散头发, 衣衫敞开,形容疯癫的景元帝,脸色铁青:“你要疯, 离得远些去疯,我没空管你!”
史谅拿着一双鞋子追进来,躬身上前放在景元帝的脚下, 小声劝道:“陛下,地上凉, 奴替陛下穿上鞋袜。”
姚太后顺看看去, 见景元帝赤着的双脚,愈发愤怒:“前面打仗,你在这里吃酒发疯,要是让前线将士得知, 谁还要替你卖命!”
“阿娘,我去!”景元帝缓过气来,随意趿拉着鞋子,奔到姚太后面前:“阿娘, 我去,朕要御驾亲征!”
姚太后愕然, 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斥退御书房伺候的内侍宫女,这才问道:“你说什么?”
“朕要御驾亲征!”景元帝再说了一遍, 神情坚决,漂亮的眉眼间,是压抑不住的疯狂:“这是朕与阿昉的事情,朕要亲手打败她,让她明白,她只能做朕的皇后!”
姚太后仔仔细细端详着景元帝,终于发现他不是在说笑,她却笑了起来。
“你去御驾亲征,你是会练兵,冲杀,还是排兵布阵?哦,对了,你可以去送死,连累一众将士,与你一道送死。”
姚太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神情却一片冰凉:“你莫要疯了,还是去吃你的酒,醉死在女人的怀里,落个轻狂的名声,总好过被敌人俘虏,做了阶下囚来得好。”
“阿娘,朕要御驾亲征。”
姚太后的斥骂嘲讽,景元帝浑然不顾,再次认真说了一遍。
“大楚是朕的天下,朕不会排兵布阵,冲锋刺杀,朕却能鼓舞士气,朕与将士同在。朕不是懦夫,朕不会逃走。”
姚太后愣了楞。凄然一笑,“你不会逃啊。很好。”
景元帝道:“朕不会逃,就如阿娘不肯南下番州。阿娘要死守建安城,朕也要死守建安城,死,亦魂归建安!”
偌大的大楚,大将军不少,能与虞昉一战的领兵统帅,却一个都找不出来。
景元帝无需前去冲锋陷阵,他随军前往,便是在鼓舞士气,替背负骂名的楚氏挽回一二声誉。
情形已经不会更坏,姚太后迅速下了决断:“好,你去,我替你守着建安城。”
景元帝笑了起来,脸若春花盛放,姚太后看着他的脸,心头又一阵隐隐刺痛。
这是她的儿子啊!
姚太后垂下眼帘,掩下了眼底的哀伤,道:“你将徐风慜叫上,再并几个徐氏儿郎子孙一起前往。”
“徐凤慜?”景元帝讶然,道:“阿娘以前不喜徐凤慜,说要杀了他。怎地要把他叫上了?”
“虞昉的副将,那块黑炭,是徐凤慜的儿子徐莲安。虽说徐氏将他逐出族,身上到底留着徐氏的血。”
姚太后简单说了徐氏当年的恩怨纠葛,冷酷无比道:“出了徐氏,再从京城世家大族选些儿郎随行。将徐氏与他们放在前面,那块黑炭领着的兵要过大江,先要从他们的尸首上踏过去!挡不挡得住,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决不能让他们好过!”
景元帝明白过来,姚太后是要拉着世家大族共进退。楚氏在,他们在。楚氏亡,先拿他们的儿孙祭天。
而他,则是最大的诱饵。若不拼尽全力保住他,他们也休想活!
景元帝觉着痛快淋漓,远比吃酒纵情享乐要快活百倍,哈哈大笑道:“好!阿娘,我以命为饵,他们岂敢后退拒绝!”
*
兖州府江安城。
大江波澜壮阔,与对岸的江陵城隔河相望。江陵城往南,走陆路不到八百里,最近的水路,约莫行船两日,便是建安城。
大江是大楚最后的屏障。
虽是冬日,江水仍然丰沛,因着打仗,江上偶有水鸟飞过,船只不知隐到了何处。
黑塔骑着马,在江边来来回巡逻,一只青骡渐渐走近,亲兵欲上前,黑塔拦住了,“下去吧,是钱老臭。”
老钱骑在骡子上,老远就喊:“黑塔,这么冷的天气,你在江边吹冷风,快给老子回来!”
黑塔不搭理他,打马上前,斜乜着老钱,“冷个屁,再冷,能比得过雍州府?”
老钱戴着旧皮帽,只露出眼睛口鼻,满身满脸的不耐烦:“这不能比,雍州府干燥,这里湿哒哒的,大冬天也下雨,真是讨厌得很。”
“废话少说,你来作甚?”黑塔问道。
“将军让我来找你。”老钱犹豫了下,吞吞吐吐道。
“快说完,别藏着掖着。”黑塔太了解老钱,立刻道。
老钱便道好吧,“将军接到消息,景元帝御驾亲征了。你老子你徐氏叔伯兄弟侄儿都来了。”
黑塔一愣,讥讽地道:“御驾亲征,景元帝会打仗?我看他们是来一起送死吧。”
“送死是明摆着之事。你老子你不认,其他的亲族呢,你也不认了?”老钱好奇问道。
黑塔沉默了下,江风吹得他眼睛眯缝了起来,道:“渡江势在必行,战场上刀箭无眼。”
船已经备好,老钱这些日子在忙着准备浮桥,以防万一,还准备了浮囊,皮船,蒲筏等。
渡江一战,将会是雍州军最艰难的一场大战。
虞昉要准备充分,尽量减少伤亡,选取最窄的河道渡江。
老钱说不出什么心情,也不知该如何劝,眺望着对岸枯黄中,仍然泛着青色的芦苇,道:“马上就冬至了,还能见到青色的草,菜蔬,真是好地方啊。”
“你先前不是还在嫌弃?”黑塔不客气道。
“一码归一码。如此肥沃的土地,气候,百姓的日子,却比雍州府好不了多少。真是该死啊!”老钱难得感慨地道。
雍州军几乎没遇到抵抗,打下来容易,就是治理起来难。虞昉在坐镇主持,几乎天天杀人。
老钱道:“将军又熬瘦了。老向来了,带了只黄羊来,桃娘子说正好炖了,给将军补一补,一起过冬至热闹热闹。走吧,我们回去吃黄羊肉。”
黑塔没说话,打马跑在了最前,进了江安城,直奔虞昉暂居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