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自少年时期,就在胭脂堆里打滚,见过的美人不计其数,为何偏偏遇到丛绿这小丫头,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上上下下都可爱,简单的事情也能看出别致来,一日不见,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这些感觉令澹台怀瑾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怀疑丛绿在自己身上下药,图谋不轨。因此一到云泽郡,澹台怀瑾就把自己关起来,找几个大夫来看病。
结果,他十分健康。
澹台怀瑾倒在榻上,望着窗外摇曳的玉兰花树,忽地觉得这花香,十分恼人。
随后几天,他脑子里空空的,心里也空空的,浑身提不起劲儿,连以前喜欢的美人儿也没了兴趣。送到嘴边的饭菜,更是没滋没味,都懒得吃。
百星急坏了,他却懒懒的。这几天,他已经明白,他一个堂堂世子爷,确实是栽在了丛绿那个丫头身上。只是,他要怎么把丛绿这丫头要过来?
若是直接和堂哥提,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会被痛斥一番;若是和堂嫂提,她就一个从故国带来的贴身丫头,必定舍不得。最好的情况就是,丛绿自己愿意和他走。
澹台怀瑾脑子转了许久,在丛绿越发疑惑的目光中清了清嗓音:“丛绿,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风簌簌而过,白玉兰花瓣落了几朵,掉在丛绿的发髻上,丛绿却浑然不觉。耳中鼓荡的声音让她的全身发烫,世子爷这句话,到底几个意思?是换个主子去伺候他,还是——别的?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不治之症
“世子爷,”丛绿垂下眼睛:“您身边不缺人伺候,您若是实在想吃奴婢做的糕点,去那边说一声就是了。奴婢一直跟在郡王妃身边,不想离开。”
澹台怀瑾急急上前一步:“我不是要让你过来做丫头,我,我是想让你做我的身边人。”
身上的血似乎一下子回流进头顶,丛绿面色通红,仿佛被人仰头灌下一壶烈酒。她既羞且怒,本想破口大骂,但碍于对方身份太高,不想给自家姑娘惹麻烦,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低下头行礼:“世子爷后院繁花众多,丛绿只是狗尾巴草罢了。世子爷一时兴起,丛绿不敢应,还请世子爷三思。”
澹台怀瑾满心期盼着迎来丛绿喜悦的娇颜,没想到会是这么冷冰冰的回复,不敢相信:“你听懂了么?好好的主子不做,宁愿做丫头?”
丛绿不再看他:“奴婢身子不适,先退下了。”
“谁允许你走了!”澹台怀瑾拉住丛绿的手臂:“你为什么不答应,你告诉我?”
丛绿扭过身子,谁知澹台怀瑾看着瘦,生气起来力道却大,她怎么挣都挣不开:“世子爷,奴婢蒲柳之姿,实在配不上世子爷,世子爷在娇花丛中略坐一坐,就会忘记奴婢了。”
澹台怀瑾忽地想起来自己的名声风流在外,他以前不屑于解释,现在栽了跟头,顿时气恼:“谁说我后院繁花众多?小爷我是看她们好好的花儿要烂在泥里,才帮她们赎身,放她们自由,不信你回北盛看看,我可曾养过一个外室?纳过一个妾室?那些个女子走的时候,无不对我感激涕零。”
丛绿大敢意外,珍娘私底下跟她笑言,世子爷年少起就在脂粉堆里打滚,未曾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定是郡王严加锤炼的结果。谁会知道,真相竟然会是这般。那些被他赎身的女子,全都散尽了,未留一人。
“世子爷。”丛绿看着他真诚的神色,面色不由得和缓下来:“奴婢佩服您的善心,但是奴婢还是不能答应您。”
“你是怕我对你一时兴起,很快就始乱终弃?”澹台怀瑾松开手,张开双臂纳香入怀:“我原本也是这样认为,但这几天过来,我已经看清楚了我的心,不信,你听——”
丛绿讷讷无言,她的耳朵贴着澹台怀瑾的胸口,清晰地听到了如鼓槌一般的心跳。
“听到了吗?它是因为你,才跳得如此剧烈。这几日我独自躺在榻上,它死水一般平静,只有梦到你的时候好些。你答应我来我身边,我会待你好的。对了,你想不想知道,我梦到了什么?”
丛绿一声一声地听着,胸腔里的那颗心似乎也受到了感应,越跳越快。男子独特的气息涌入鼻中,丛绿血液逆流,开始不可控制地眩晕。
昏暗的树林,肮脏的泥土,带血的草屑,无助的呼喊,恶俗的荡笑——这一切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丛绿的脖子。丛绿几乎不能呼吸,死命推开禁锢着她的怀抱,向前奔逃。
措手不及的澹台怀瑾被抓了好几道,火辣辣地疼。他顾不得脸上的伤,追向丛绿。丛绿此时已不记得身在何处,只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快跑,快跑,赶快逃离这里,跑得越远越好!”
澹台怀瑾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一抬眼,水绿色绣白蝴蝶的裙角,已经没影了。
“丛绿!”他忍着疼痛,快步追上去。
百星见主子恢复了食欲,心情大好,摘了一篮子树上新鲜的水蜜桃,要给主子和丛绿姑娘送去。没想到刚拐个弯,迎面飞来一道残影,猛地撞过来。百星顿时跌了个仰倒,眼冒金星。
还未回过神来,就看见世子爷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抱起地上的人:“丛绿,你怎么了?可有受伤?”
百星摸着后脑勺:“哎哟,是丛绿姑娘啊?怎么跑得那么急?比兔子还快——”话音未落,瞄到世子爷脖颈上的抓痕,怔住了。
世子爷和丛绿姑娘?!丛绿姑娘跑这么快,莫非是世子爷用强?世子爷玉树临风,还有对人永强的时候?看世子爷脖颈的抓痕,似乎非常激烈。
几息之间,百星已经补出一场痴男怨女的大戏,眼睛轱辘轱辘转。澹台怀瑾瞪了百星一眼,低头看怀里的人。丛绿眼睛发直,冷汗一直从额头渗出来,打湿了她的鬓发。
“去寻大夫。”澹台怀瑾一把横抱起丛绿。
百星吓了一跳,连忙去请大夫去了。
丛绿仿佛在丛林中跑了一夜,昏昏沉沉,疲惫至极。隐隐约约,她闻到了一股草木的清香,人的说话声,似乎在水中沉浮着,时隐时现。
“身体无恙——大约是以前受过刺激,神魂不稳——开了安神汤。”
丛绿睁开眼睛,一转头就看到澹台怀瑾与大夫在交谈,澹台怀瑾已经换了一身玉色葡萄纹锦袍,金簪束发,既英俊又贵气,而她呢,刚发了病,身上黏糊糊的,既虚弱又丑陋。
听到动静,澹台怀瑾望过来,不顾还有旁人在场,走过来扶起她:“醒了?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丛绿抬眸看澹台怀瑾,他双眼映着她苍白的面容。说起来,他与澹台郡王有相似的眉眼,但是更秀气一些,认真关怀起人来,脉脉含情。
然而,不提身份,她这残破的身子,又怎么能入世子爷的眼。当他发现一切,看待她的目光会是怎样?嫌弃,厌恶抑或是愤怒?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想看见。
自那夜起,她已经决定了此生不嫁,不会更改。
“世子爷。”丛绿唤着澹台怀瑾,目光却望向大夫。
澹台怀瑾会意,挥挥手让大夫退下,坐在床边:“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关于她莫名其妙的病。
丛绿点点头,她穿好鞋站起来,正色道:“世子爷,您身份尊贵,相貌又英俊,以后会有一位与您匹配的女子常伴左右,奴婢无才无德,无福消受您的垂爱。”
澹台怀瑾站起来,向她靠近:“你的病是怎么回事?是因为这个,所以你不敢应?”
丛绿一直后退,心中的羞恼难以言喻,眼见他一副追问到底的架势,丛绿实在待不下去了,推开他就跑。澹台怀瑾反手一捞,捞了个空。人撞在床沿上,发出一声响。
丛绿脚步一顿,依旧头也不回地走了。
百星匆匆进来,扶起澹台怀瑾:“世子爷,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澹台怀瑾得意一笑:“有人夸我尊贵又英俊。”
“啊?哦。”
丛绿魂不守舍地一路出门,不妨有人喊住她:“姑娘,你怎么走了,来来来,把这碗安神汤喝了。”
原来是大夫,丛绿接过药,鼻尖透过苦涩的药味,又闻到了草木香气,她不由得问:“大夫,您是用什么熏香,怪好闻的。”
大夫一愣,举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笑道:“这不是熏香,老夫帮着内子养蚕,这是桑叶的味道。”
“原来是这样。”丛绿笑了笑,忽地想起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郡君夫人顾淑慎,身上也有桑叶的味道。
莫非郡君夫人,也喜欢养蚕?
也许是马车布置得过于舒服,云意与顾淑慎上车不久,没说几句话,云意便靠着车壁睡着了。
等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云意心头一惊,连忙坐起来。
身下是暗红色团纹的床褥,顶上承尘绣着大片绚丽的荼蘼花,华丽而又艳俗。外头呼喝声此起彼伏,叽里咕噜不知说甚。云意刚一起身,就被房中浓浓的熏香刺激得打了一个喷嚏。
“妹妹醒了。”顾淑慎放下茶盏。
云意这才发现顾淑慎就坐在床边的圆桌旁喝茶,她揉了揉眼睛,问:“娴姐姐,我们怎么在此?这是何处?”
顾淑慎笑了笑:“我们已经到了东郊集会,见妹妹实在睡得香,我就做主停下来,寻了一处胡姬客栈休息,等妹妹睡醒了再说,妹妹不会生我的气罢?”
原来是胡姬客栈,怪不得充满异域风情。
“不会的。”云意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劳烦姐姐将珍娘找来,我略梳洗一下,就可以出门了,外头是开始杂耍了?如此热闹。”
“不急。”顾淑慎顿了顿,说话忽然变了意味:“姮妹妹,今日有一位虞国的故人想要见你。”
云意残留的迷蒙顿时不翼而飞,她讶异地看向顾淑慎,不敢置信:“你,你是虞国的暗子?”
顾淑慎神情飘飘,不置可否:“他就在衣柜后头,你一打开,就会见到他。”
云意心中警铃大作,郡君夫人是虞国的卧底,说出去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但还有一种可能,郡君夫人在试探她,她一旦表现异样,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郡君夫人。”云意正色道:“您是什么身份,来人是谁,我不感兴趣。若是您再说莫名其妙的话,我就回去了。来人,来人!”
话语落在地上,仿佛被厚实的地毯吸了进去,外面依旧一片死寂。云意越发紧张,手慢慢摸上红玉镯子。
正僵持着,衣柜的门忽地从里面推开了。身姿如玉的人影缓缓走出。绯红的帐幔在翩飞中勾上他的衣袖,他慢慢拂开,露出芝兰清芬的面容。
“莫怕,是我。”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剖心摧肝
顾淑慎避出外间。
帐幔轻轻地落下,仿佛一场易醒的梦,下一刻就变成流云散去。温醇的声音如同一缕看不见的丝线,将她的身体系住。她似乎坠入了幻境,一半停留在这间胡姬客栈之中,另外一半,卷入了时间的漩涡,回到春明堤的桃花树下。
兰容与左手紧紧攥着用以遮面的昆仑奴面具,微微颤抖。她穿着天水碧的蝉翼绸褙子,同色撒花裙,妥帖得如同第二层肌肤。在这暗红的房间里,天水碧衣裙流转出淡淡的郁金色,仿佛笼了一层光。
一百一十九天,他们整整一百一十九天没有见面了。无数个孤清冷寂的夜晚,他坐在寝居长满青苔的台阶上,被回忆与悔恨轮番侵蚀。
他早该发现替嫁的端倪,因为娢儿与妹妹感情那么好,为何会如此平静,没有一次寻他哭泣?都怪他被远离朝堂纷争、与爱人双宿双栖的美梦冲昏了头脑,一心一意等待着和亲那日的到来。
一百一十九日,他从小认定的佳人已经嫁与别人,而那个人,甚至没有给她一场像样的婚礼,给她一个确切的名分。他的娢儿,不应该被人如此对待。
如今,他们只隔着十步的距离,却已经物是人非,咫尺天涯。兰容与的右手举了举,又颓然放下。
“你怎么来了?”云意呼吸转急,抚上心口。
兰容与顿时心焦,一脚踏破时间的洪流,来到云意身边:“娢儿,娢儿!”
熟悉的气息带着微微竹叶冷香靠近,云意眸中的湿润摇摇欲坠,抓住兰容与的手冷如寒霜:“与哥哥,你不该来的,快走。”
兰容与熟练地从云意的荷包中取出雪凝丸给她服下,起身倒水给云意送服:“娢儿,我来得隐秘,无妨的,你不必担心我。”
云意小口小口地喝了半盏水,缓过劲儿来:“与哥哥,你是如何来的,顾夫人她——”
兰容与瞧着云意湿润的嘴角,将茶盏搁在一边,从袖口抽出一方素净的锦帕,要为云意擦拭,云意却接过来,轻声道谢。兰容与心头苦涩,在云意身边坐定。
“我领了出使温国的差,为安全起见,便隐秘入境。路过云泽郡,听说你在此处,便想见你一面,你还好么?”
入温国之后深深隐藏起来的种种情绪霎时间破印而出,她一直为活着而努力,好不好,是不敢想的。但——澹台桢,似乎对她有几分真心。
于是她道:“与哥哥,你别担心我,你看我穿金戴银,没有吃苦。与温国国君借兵,想必很不容易,与哥哥此行,怕是艰难重重。”
“你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云意便将望云大酒楼的所得说了,兰容与的眸间浮起温柔的波光,粼粼如金。他就知道,他的娢儿不像外表那么柔弱,她在艰难之中,仍分出了一份心,来关心他。
其实他并不关心借兵是否成功,虞国朝廷如此腐朽,换个人坐上皇位又如何。他还有另一个目的。她在澹台桢身边,已经够艰难了,他要想办法带她走。
“娢儿,你万事小心,如履薄冰的日子不会太长了。我已在谨慎计划,带你离开温国。十月初八,你去北盛清月巷欧阳绣庄,会有人接应你。”
十月初八,就是三个月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