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也不是,不争也不是,皇后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该做什么了。
她闭上双眼握紧了三公主滚烫的小手,听着孩子迷糊的呓语,只觉得灰心的很,也绝望的很。
察觉到皇后的异样,沈璋寒自知这会儿说这番话不妥, 抬手放上了皇后的肩, 有心宽慰道:“太医们会全力医治灵琋,朕也会在这一直陪着, 若皇后一味伤心病倒了身子,灵琋岂不伤心?”
说罢, 他摆摆手:“多日跋涉,随行官员和嫔妃皇嗣们也都累了,趁此机会修整一下也好。这几日朕会多多陪在公主和皇后身边,后宫事宜便交给棠妃处理。”
”你们都退下吧,不必在此了。”
皇后如此悲伤,陛下又有心守着公主病愈,姜雪漪就知道自己来过即可,不宜再逗留下去了。她立刻低头,姿态恭谨的向陛下和皇后行辞礼:“是,臣妾明白,臣妾一定会照看好其余嫔妃和孩子们的。”
杨充仪跟着姜雪漪一同离开皇宫寝宫,等走到无人处,杨充仪才叹了口气,趁着夜色道:“来的时候就说公主不好,谁知这么快便病倒了。一岁大点的孩子,连我看了都要心疼。方才听太医的话茬,公主这一病恐怕相当棘手,还不知……还不知能不能熬过去呢……”
姜雪漪低声道:“陛下和皇后心系公主的安危,近来后宫不能再生事端。你也记得让底下的人无事不要出门笑闹,若是真有个好歹触怒了陛下和皇后,你我都担待不起。”
嫔妃们出宫巡游的快活劲儿因为公主生病戛然而止,在姜雪漪的吩咐下,后宫人人噤声,安分守己,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头冒尖。
公主再如何也是公主,是陛下的亲生血脉,何况三公主乃是嫡出,身份尤为尊贵。
若真有个好歹,陛下和皇后岂能高兴的起来?一但真发了丧事,她们也得连带着吃苦。
这般胆战心惊地过去了一日一夜,皇后宫中终于传来消息,说三公主总算是退烧了,能退烧就是能保住一条命,也算是好消息。往大了说,总不至于刚到梧州就有公主薨了的消息,也是不吉。
这两日连几位有名望的老太医都熬的憔悴了,好在三公主终于熬了过来,没有辜负陛下和娘娘所盼。
三公主退烧后,身子格外脆弱,务必得小心照看,皇后娘娘几乎是衣不解带的照顾,眼圈都黑青了。听说陛下每日都来陪伴看望,除了处理政务便是歇在皇后宫中,如此照看了六七日,公主终于开始好转起来。
但有此一遭,皇后再也不敢掉以轻心,自己向陛下请求留在梧州宫中照顾公主,不再陪同陛下除夕巡游事宜。
如此一来,能够陪同陛下出行的便只有棠妃了。
出宫巡游本就是考察民情戎政,问民疾苦,还要监察水利,阅兵祭陵等,姜雪漪陪着陛下一连在梧州各地奔波了数日,也见了民生百态,社稷之艰,终于得闲可以游览梧州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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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三月下旬,正是梧州大办上春庙会之际。听闻这庙会一共办三日,游人如织,极为热闹,比之长安的庙会更添许多地方特色和新奇玩意儿,最后一日还会有盛大的游行可看。
这几日城中四处驿站酒舍爆满,往来叫卖的人络绎不绝,灯火通明,如同不夜城。
陛下万金之躯,为保安全不便出行在人这么多的场合,所以陛下虽人在梧州,梧州的热闹却不好明着参加。
沈璋寒命人做了两身梧州男女常见的服装,入夜后传召姜雪漪去寝殿,姜雪漪一入内就瞧见了桌子上放着的一套杏色裙装,不由得怔了一下。
自从公主生病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她险些都忘了陛下曾允诺了她什么,如今看到这身衣服她才意识到,原来今日是要出宫去了。
见她进来,沈璋寒淡笑:“梧州的风尚与长安并不完全一致,朕命人为你裁衣,也不知你究竟喜欢不喜欢。”
“咱们今日是微服出宫,不宜太过惹眼,恐怕要委屈潋潋了。”
姜雪漪上前端起衣裙,福身轻笑:“陛下有心,臣妾不觉得委屈,反而欣喜非常。”
杏粉色的云锻绣花衣裙,虽不如宫里的那般华丽,可剩在面料上乘,柔软精致,她本就生得貌美,如今这一身衣衫穿上,只觉得是那家大户人家的姑娘或者才新婚不久的贵族夫人出门,十分相得益彰。
这衣裳合身得体,可见陛下很早就在预备着今日,陛下有心,她自然没什么不满的。
从偏殿更衣完毕后,沈璋寒带着姜雪漪趁着夜色坐小轿从行宫侧门出宫,一列便衣禁军分散追随在后,随行之人还有林威以及御前的亲侍。
陛下暗中离宫后,皇帝寝宫前。
姜小将军奉命值守于门前,不想遇见了前来求见陛下的官员。
他抬手示意来人止步,姿态挺拔,不卑不亢道:“陛下今夜身子不适已经就寝,陶大人还是明日再来吧。”
父亲身为尚书令,理应在陛下出宫巡游时留守长安,然而陛下却带上了陶尚书。以陶尚书之位,其实原本是该留在长安的,但姜二在家住了数月,知道这是陛下特意所为,支开陶尚书,给父亲等人充足的时间去调查陶氏,只等巡游结束,就可大大的肃清朝堂了。
陶氏注定要没落,届时这位陶大人也会下场凄惨,两家争锋相对数年,这场闹剧早该结束,不过是早晚而已。
何况陛下已经冷遇陶氏许久,陶尚书的实权也被陛下削了个干净,如今的陶尚书,不过是有名无实罢了。
姜氏如今春风得意,所到之处无不敬服,加上姜二久经沙场,立下大大的军功,早炼就一身铮铮傲骨。
虽是晚辈,却也不惧陶尚书。
谁知陶尚书冷冷拂袖,怒斥道:“本官有要事启奏陛下,若是耽搁了,姜小将军恐怕也担当不起吧?”
姜二淡淡道:“我奉旨守护陛下安危,自然对皇命唯命是从。陶尚书即便有事也该等到明日奏报才是,若真有存亡大事,喻将军的住所就在行宫外不远,何不告知喻将军?”
“若是朝政,若我记得不错,如今全权负责陛下出巡这段时间奏章之人也不是陶大人。敢问陶大人,从何得来的重要奏报,非要在夜间,陛下熟睡的时候启奏?”
被区区晚辈斥责,还是姜氏如今得意的晚辈反唇相讥,陶尚书不由勃然大怒,但他自知理亏,今日前来也不过是想要试探陛下的口风罢了,捻胡冷嗤道:“早知姜氏得陛下信赖如日中天,今日见姜小将军才知所言不假,竟敢在陛下寝宫面前呵斥堂堂六部尚书。你如今得意,本官无话可说,只是本官也告诫你一句话,登高必跌重,若不懂得树大招风的道理,日后风必摧之。”
姜二冷冷挑眉:“哦?晚辈不懂得什么树大招风,只懂得在其位谋其事,不敢擅专。陛下睡着,陶大人实在不宜在门前谈话,若惊醒了陛下,恐怕就更不妙了。”
“行宫规矩不比长安那么大,但也请陶大人不要让晚辈难办,否则就不是让陛下不悦这么简单了。”
陶尚书重重地哼了一声,甩袖转身便离开了陛下的寝宫。陛下宠信姜氏而疏远陶氏,如今连区区姜二都敢对他大呼小喝,不成体统。长安已经成了姜氏的天下,岂还有他陶氏立足之地!
现在陛下待他的态度已经可见一斑,恐怕长安那头不妙,如今生死存亡之际,身为陶氏掌权人,他也该为陶氏选一个更好的出路。
男人大丈夫,退一步是死,进一步也是死。
倒不如拼了!从死路中寻一线生机。
姜氏想得意个千秋万代,做一门荣耀的美梦?想都别想!
陛下不仁,休怪他做臣子的不义。
陶尚书愤然离开行宫,趁大庙会游人往来之际连夜飞鸽传书向西。
烟花升空,夜色绚烂之际。
长街上锣鼓喧天,歌舞热烈,人人欢度着节庆,然而无人之处,黑洞洞的夜却暗中张开了血盆大口,似能无声要吞噬一切。
第151章
低调的马车一路趁着夜色走到了庙会边缘, 沈璋寒与姜雪漪才在便衣禁军的护送下走出马车,踏入了热闹的人流之中。
梧州庙会举世闻名,面积颇广, 即使这会儿从只边缘进入, 甫一抬眼,也能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 灯火如昼,五光十色。
沿途叫卖、杂耍、戏法、歌舞一路络绎不绝,真真切切置身其中时, 让人觉得如在梦中。
耳边的烟花声阵阵, 姜雪漪弯眸浅笑,主动挽上了陛下的胳膊,她的头稍稍往陛下肩头靠去, 格外的小鸟依人, 温婉玲珑:“夫君,咱们走吧?”
明亮的灯火下,她身上的杏粉绸缎罗裙瞧着格外柔顺, 一举一动间光泽熠熠,衬她乌发娇颜,肤色赛雪,如春日仙子一般。
和她置身这样的热闹之中,沈璋寒突然有种和她真是民间富贵夫妻的错觉, 如今被她挽着踏足寻常百姓之中, 不再身处高不可攀的山巅,好似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沈璋寒顺势握住她的手, 嗓音清冷淡沉:“夫人,我还是喜欢这个姿势。”
挽臂太客气, 他还是喜欢牵她的手,掌心相贴似血肉交融,亲密无间。
林威站在前头开道,御前另一个小太监便衣殿后,二人簇拥着中间的一对年轻夫妻,郎才女貌。这一行人,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
梧州常年热闹,来往的富商贵族不在少数,这边的人一看他们衣着派头就知道来头不小,摊贩行人凡是见了都笑脸相迎,客客气气的。
他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当初他流落民间时是什么样子。
满身污垢,人人驱赶,一个瘦弱嶙峋什么都不知道的男孩,连乞丐都要殴打他,争抢好不容易讨来的剩饭。
风吹雨打,深陷泥沼,天下之大,竟无他一个孩子的容身之处。
那时他见惯了人性丑恶的嘴脸,看了太多不加掩饰的,或嫌恶或贪婪或算计的眼神,那么长时间以来,他从没体会过哪怕一丝来自民间的善意。
在那群人眼里,他只是一个无依无靠,无父无母,张着嘴只知道要饭吃的脏孩子罢了。
即便他尝试着说他是个皇子,也都把他当成是不择手段的疯子。
世道艰难,人人只顾自保,自然万分险恶。只是当初的他还是个孩子,根本不明白温饱二字的艰难,只觉得痛苦万分。
毕竟当初在皇宫时,尽管他只是个不得志的皇子,明里暗里受过不少欺负,可到底人人都有一张虚伪的面皮,也没人会做出这样粗鲁肮脏的举动。
时过境迁,有姜雪漪陪伴的这四年,他的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发生了变化。
他当初所受之苦,最大的罪魁祸首自然是魏国国君不假,可焉知没有他生母的过错,没有先帝暴政昏昧的过错。
登基之后,他终于站上权力之巅,为了再也不过从前人人可欺的日子,他曾立誓一生只重权势,只重江山,谁也不能再欺辱于他。
虽说当初的想法只是为了他自己,只是为了做一个万人眼中的好皇帝来稳固权势,可如今看着百姓得宜于他的夙兴夜寐而安居乐业,沈璋寒的心里也难以避免的,滋生出了奇异的感觉。
佳人在侧,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感知到那些梦魇并非不可退散,只要假以时日 ——
沈璋寒黑眸幽深,他紧紧牵着姜雪漪的手,生怕她不慎离散在人群之中:“潋潋,你觉得梧州与长安相较,哪个更有趣些?”
话音刚落,巨大的烟火升空,在夜幕之上绽出花火,姜雪漪正要说话却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往陛下的方向靠。
待看到是烟火升空时,她才会心一笑,指着天上的烟花说着:“庙会年年处处皆有,风土人情不一,可身边人却不一样。”
“和夫君一起出门,感觉格外不同些。”
沈璋寒淡笑:“何处不同?”
姜雪漪低眉一笑,嫣然无方:“做姑娘的时候要循规蹈矩,恪守礼度,时刻警醒。可跟夫君一起出门不用,夫君会纵着我,护着我的。”
他被取悦,不觉莞尔:“嗯,夫君会永远纵着你,护着你,替你思量周全。”
“潋潋只管安心就是。”
二人并肩而行,沿城中河流一路往庙会中心慢慢的逛,一路上各种没吃过的小吃都尝了个遍,林威二人手里险些拿不下,就连姜雪漪手里都拿了一盏精巧的桃花仙子灯。
“瞧一瞧看一看了!纯手工做的簪子——!一支夫妻和顺,两支姻缘美满,三支多子多福啦!”
沿途叫卖的游人实在是多,这一路走过来不知听了多少新鲜的叫卖词,一句句如同顺口溜,极力推广。
民间的首饰哪儿有宫里的巧夺天工,不过是胜在新鲜奇巧,姜雪漪路过瞧了一眼原本都没打算买的,谁知陛下牵着她停了下来,含笑看着摊主:“三支多子多福的话,那四支又当如何?”
在庙会上卖簪子原本就不如卖吃食讨巧,女摊主今天喊了一夜也没有隔壁卖红豆糕的卖的多,谁知这会儿突然来了一对夫妻,一看就气度不凡,不似寻常人,瞧着样子可是大客户。
她忙笑着说:“三支多子多福,四支白头偕老,五支生生世世,多了我这粗人也想不出更好的词儿了!夫人生得花容月貌仙子一般,我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标致的人儿呢,您不妨给夫人试试,选个几支也是好的,日后一旦看见了我做的簪子,就会犹如人在身边一样,岂不美吗?”
沈璋寒选出一支桃花式样的簪在姜雪漪发间,笑道:“夫人绝色无双,果真是极美的。”
“全都要了,包起来吧。”
姜雪漪抬手摸上那支木质的桃花簪,失笑道:“这样多的簪子,何时才能用得完?夫君出手太阔绰了些。”
沈璋寒牵着她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买的越多便越恩爱和顺,我甘之如饴。”
这会儿出宫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这一路看了杂耍,歌舞,说书,鬼面祭祀,也是趣味横生。
但走这么久的路怎么也有些累了,正巧边上开着一家卖香饮子的铺面,门头典雅,客人满座,倒很精致。
沈璋寒偏头问:“潋潋想不想歇歇脚,也尝尝梧州的果子和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