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和陛下是后天母子,表面孝敬互爱,实际互相提防,在宫里是聪明人之间都能猜到的秘密。
但自从上次姜雪漪侍奉太后以后,她的这个想法倒有了些改观。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说太后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崩逝,可人在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总能看淡很多事。
刚入宫时太后给她的感觉是精明强干,说一不二,眼里揉不进砂子去,可上次那般日日相处,她觉得太后仿佛比以前脆弱了许多。
那种脆弱并非是因为身子病着,而是心底防线的薄弱,伺候太后那些天,她念叨了不少次陛下不注意自己的身子。虽说她仍然很克制,时常欲言又止,心事重重。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多年的母子关系,绝不可能只有互相利用。
太后因为担心陛下而病倒,陛下身为人子,不可能不动容。
姜雪漪猜测,若有朝一日太后真的能放下,不再插手陛下身边的事,在后宫安心养老,陛下反而会更加孝敬她,替她多着想些。若有太后在前,刘嫔恐怕也会跟着沾光,不说有多得宠,总之公主生母该有的那份不会缺。
只是不知道太后如今的身子,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了。
她替陛下夹了一筷子菜,左手用得很不适应,险些从筷子里掉出去:“太后担忧陛下,陛下也孝敬太后,母子之间彼此牵挂本就是常事。”
“陛下若是担心太后的身子,潋潋无事的时候也替您常去瞧瞧可好?有潋潋陪着,如陛下和潋潋心意相通这般,大约也算是您陪着了。”
姜雪漪最懂温柔解意,沈璋寒总能被她三言两语安抚到平静。
“手都伤了还惦记着给朕夹菜,故意叫朕心疼是不是?”沈璋寒屈指轻轻弹她的额头,“朕瞧这个后宫里,再没人比你更知道怎么拿捏朕了。”
姜雪漪扬眸轻笑,作势要躲:“潋潋最谦逊和顺了,怎敢拿捏陛下?若是说出去,恐怕又传一个僭越犯上的罪名,说到底还是陛下心眼坏,不光扣一顶黑锅,可还敲疼潋潋了。”
“真疼了?”
沈璋寒神色倏然一变,抬手轻轻摸上刚刚触碰的地方:“是这儿吗?”
“都是朕下手没个轻重,是朕不好。”
姜雪漪微微仰头看着陛下如此紧张的替她揉额角,一时也有些意想不到。
她知道陛下对她的情分比之从前更甚了,可没想到竟会在意至此,连她随口一句玩笑也放在心上。
“不疼……潋潋浑说的。”姜雪漪倒真有些不好意思了,总有种自己狡黠胡说反害得旁人认真的感觉,她一双美目心虚地往一边挪,“陛下下手轻呢。”
沈璋寒垂眸瞧了她半晌,方才一时紧张过了头,这会儿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气极反笑道:“倒是朕操心太多了。”
“你虽不疼,朕这会儿可是扯到伤口了。”
“棠淑妃,你有损龙体,该当何罪?”
姜雪漪指了指自己的右臂,声儿很软:“臣妾什么都是陛下的了,陛下想如何处置,臣妾岂敢有话说。”
这分明是仗着功劳恃宠生娇,但沈璋寒并不觉得僭越,反觉得娇憨,后宫里,也再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了。
他莞尔低笑,摆明了是服输:“是,朕拿你有什么办法。”
一顿晚膳过后,沈璋寒离开未央宫回了勤政殿。
朝堂事忙,魏国国君和其亲信这大半个月都没能追捕到,恐怕已经逃逸回国,陶氏父子也不知所踪。
两国不日将有大战,欲先攘外必先安内,陶氏通敌叛国九族已诛,其党羽人人自危,趁此机会他必定要肃清朝堂,开创新局面。
待收服魏国和边夷,斩去魏国国君的头颅,千秋万代功业便成,他的功名也将名垂千古。
届时天下大定,百姓安居乐业,他便让国丈监国,再带着潋潋和宸儿出宫巡游,体察民间人情风水。
沈璋寒批阅完最后一本折子,疲倦的揉了揉眉心。
林威轻手轻脚的从外头进来,躬身颔首,请示着:“陛下,兰才人方才一直在殿外候着呢。说知道您受伤未愈,想来见您一面。她还说,三年不见陛下,不敢奢望陛下原谅,但请来向您请安,只见您一面足以。”
第163章
兰才人——
沈璋寒沉吟片刻, 敲了敲扶手。
他并没急着说见还是不见,只是疲倦地往软椅上靠去,抬手又摁了摁眉心。
眉骨间传来的酸涩痛感无比清晰, 这让他忽而想起从前还没有登基的时候, 她被养在府外,也总是这样替他纾解疲惫。
只是三年未见, 沈璋寒尝试去思索关于兰才人的从前,才发觉自己似乎连她具体的样子都记不大清楚了。
后宫女人那么多,前朝又有千头万绪要忙, 他本就不喜欢在女人身上花心思, 不记得嫔妃的长相其实是常有的事。可兰才人终究陪了他这么多年,若真说起来也算特殊,如今竟连样貌都模糊了。
可见时间蹉跎, 不知不觉间带走的东西太多了。
沈璋寒微微阖眸, 淡声道:“让她进来吧。”
从妃位降为才人,又禁足将近三年,对她当年所犯之事而言, 其实的确有些太重。
他不是不知道事有蹊跷,也大致猜得到谁动了什么手脚,可说到底那时更在意的人是棠淑妃,也将对刘嫔的忌惮和不满牵连到了兰才人身上,这才让她受了和刘嫔一样的苦。
如今罚也罚了, 现在她又只是个小小才人, 只要她以后安分守己,别生事端, 沈璋寒不会太苛待了她。
林威轻步走出去传递圣意,不出许久, 兰才人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
她的步子又轻又快,显然十分急切,可抬眸见着陛下的一瞬间,眼中便含了一汪泪水:“陛下……”
她脱口而出唤了声,然后立刻意识到不该多言,只盈盈低头福身,红唇轻咬,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沈璋寒淡淡睁开眼睛。
三年未见,她憔悴了不少,衣着也远不如从前华贵,看着她如今的模样,只觉得似乎比从前更清冷柔弱了几分。
他嗓音一如从前淡沉疏离:“起来吧,不必多礼了。”
兰才人欠身,柔声道:“妾身多谢陛下。”
她眸中泪光涟涟,起身后站在殿中央看着他,万分哽咽:“听闻陛下在宫外受了伤,如今伤势未愈,您可还好吗……?”
“三年未能侍奉在陛下身边,妾身心中有愧,日夜惦念,如今能亲眼来见您一面,妾身心中踏实多了。”
沈璋寒缓声道:“朕不过是外伤,不十分要紧,你也不必时刻记挂在心上了。”
“太后仁慈,念着灵宁和刘嫔的母女之情,特意开恩将你们提前解了禁足,如今既出来了,便更要安分守己,别再惹出事端。”
兰才人忙再度屈膝半跪,簌簌落泪道:“是,妾身深知自己身沐皇恩却德行有亏,有负陛下信任,日后一定改过自新。”
“还请陛下宽恕妾身,让妾身重新在您身边侍奉,这三年来,妾身无时无刻都在后悔当初的嫉妒言行,不能看见您的每一日,妾身都无比的煎熬,无比的后悔……”
“还望陛下明白妾身待您之心,日月可鉴。”
她言辞恳切,字字锥心,仿佛要将满腹情肠皆说与郎君听,声泪俱下,实在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兰才人原本就生得貌美,其封号也因弱柳扶风,空谷幽兰而起,在人身前柔声哭诉,的确容易让人心软。
若是从前,沈璋寒兴许就吃了她这套,让她留在自己身边侍奉了,即便不能侍寝,替他伺候个笔墨,按按眉眼解个乏也未尝不可。
可现在有了淑妃珠玉在侧,他又才从未央宫出来不久,如今再看她这模样,心里除了觉得她有些可怜,着实没什么旁的感觉。
“知错能改即可。”
面对兰才人的陈情哭诉,沈璋寒只是言简意赅的说了一句,而后有规律的敲着扶手,不着痕迹转了话锋,不欲跟她继续将这个话题说下去:“朕政务繁忙难免疏忽后宫,灵琋身子不好,皇后也少管后宫中事。现在都是棠淑妃和杨修媛协理后宫,你若实在有事,着人去请示她们二人即可,不必特来寻朕。”
“如今见也见了,时辰不早了,回去吧。”
兰才人在知道陛下肯见她的时候还曾欣喜万分,知道陛下果真待她不是全然无情,只要她诚心认错,梨花带雨,陛下是个寻常男人,一定不会真的这么心狠。
即便不能留在太极殿,可也能和陛下多待一会儿,只要有些许浓情蜜意,复宠便指日可待。
可她从未想过,陛下都已经肯见她,却待她如此的……客气。
三年不见,果真什么都变了。
兰才人心中哀伤不已,却也知道如今越是这样越是急不得。陛下和她早已陌生,又有淑妃这个劲敌正得宠,她不像刘嫔和太后那么亲近,又有亲生的公主傍身,想要挽回陛下的心是长久之计,得徐徐图之。
她这一生的荣宠都在陛下身上,往后更是只能有陛下这一个男人,无论如何,她都得站起来,决不能被旁人踩在脚下。
“是,妾身告退。还望陛下善自珍重,仔细龙体。”
兰才人说完便红着眼睛起身要走,临走到一半的时候,又回头深深的看了陛下一眼,这才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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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负伤,太后养病,后宫诸人不敢在这时候生出什么风波,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快,时间一晃便过去了两个月。
这些日子以来前朝动荡事多,陛下朝政忙碌,除了看望太后甚少进后宫,也是因为太后病着不宜挪动,所以今年不再去行宫避暑,全在宫里过。
长安七月暑气极重,太阳晒得宫道刺眼到发白,若是正午出门,简直如同在蒸笼里一般。
原本就热,宫里的嫔妃和奴才们就更不爱出门了,若非必要,都四处寻凉快地方待着去了。
若说原先是因着陛下和太后养病不敢声张闹事,可到了夏天,便是真的热到没心思动弹了。
姜雪漪素来不怕冷,却很怕热,所以宫里早早就供上了冰,底下的人一日三次送冰过来,倒也不算很难捱。
何况天气热,不用日日都去凤仪宫请安,姜雪漪反而更自在了些。只是唯一不好的是天热了以后伤口不易好,她足足精心养了这么些天,用最好的药,如今终于差不多好全了。
医女替她细细看过右小臂,见总算恢复的和以前并无两样,既没有留下疤痕,动起来也如常,这才笑着福身说:“万幸,娘娘伤势恢复的很好,往后就能和以前一样活动了。”
宫里的美人向来是最爱惜容貌的,每一寸肌肤都得光滑如初、不留疤痕才好。何况姜雪漪得宠,又是花容月貌的美人,若是白玉微瑕,那才是可惜。
旎春捧着自家娘娘的小臂看了半晌,生怕看漏了一点,这才笑着“呀”了一声:“恢复的果真是好,一点儿疤痕也没留。”
没留疤总归是件好事,姜雪漪也高兴,笑着说:“带下去领赏吧,这些天有劳你们了。”
旎春欢喜的诶了一声,忙领着医女下去包银子,殿内便没旁人了。
段殷凝取来凝脂膏替娘娘抹上,柔声道:“娘娘身子既然好全了,那奴婢今日就去凤仪宫告知皇后,将您的名牒重新挂上。”
“前些日子听说陛下的外伤已经痊愈,又马上就是七夕,虽说七夕只是个淘讨巧凑趣儿的小节日,往常也不会大办,但宫里怎么说也因为太后和陛下养病沉寂了这么久,如今陛下伤好了,虽说太后仍病着,可总该有个由头热闹起来,恐怕是时候要进后宫来了。”
姜雪漪嗯了一声,垂眸看着她给自己涂脂膏,温声道:“太后的病缠缠绵绵一直不见好,这些天除了皇后隔三差五的去看望,大多时候都是刘嫔在长寿宫伺候着吧?”
“陛下操心着太后的病情,每每去长寿宫总能看见刘嫔,虽说刘嫔似乎并未刻意邀宠,一直十分温驯恭谨,可这么有孝心,难说没有故意做给陛下看的成分。”
“若是陛下有心思进后宫,不管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还是刘嫔近日的表现,恐怕刘嫔的恩宠是少不了了。”
说罢,她又想起来了什么,偏头问:“七夕是杨修媛操持着,前两日听她说是打算在太液池边上的水榭上办小宴。”
“夜间水边凉快,陛下多日不曾进后宫,当晚定会出席,底下人有没有什么动静?”
段殷凝琢磨了片刻,轻声说:“难得有个由头热闹,加上嫔妃们久不见天颜,难免躁动。”
“吹拉弹唱习舞的都有,想争宠的人从来都不在少数。”
“您如今协理后宫,各宫各处想讨您好的人多了,但凡有些消息都往咱们宫里送。”
她想了想,平声说着:“倒真有件事没闹起来,只是今儿午膳的时候叫奴婢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