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璋寒品着这四个字,神色倏然更冷,又想起大宴后魏国使者在勤政殿求见时说了什么。
下午,勤政殿内,魏国使臣站在正中向他行礼,姿态虽恭敬,语气却无半分礼敬君王之意:“今日贵国盛宴实在宏大,小臣受魏皇派遣来此与陛下商议开渠引河一事,也算长了见识,多谢陛下款待。”
“虽说商议未成,明日小臣就要启程回宫,但临行前却有一事要替魏皇完成。”
“魏皇早闻陛下年轻神武,英明神断,治国有方,只是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二十年前于魏皇在陵州相遇的那回?吾皇一直惦记着陛下,让小臣转述说,十分想念当时的陛下。”
二十年前,陵州。
正是先帝携后宫嫔妃和皇子皇女大巡游遇刺的时间和地点。
也是他流落民间的起始。
那段黑暗的过去是他人生中最屈辱的历史,他竟敢提起。
沈璋寒一想到使臣嘲弄的嘴脸便难以克制的想要杀了他,好让他彻底闭嘴,可他不能,更不能在臣子面前失了君王气度,只能装出一副毫不在意,沟壑在胸的模样,眼睁睁看着魏国使臣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礼告辞,安然无恙地离开了皇宫。
魏皇……
商议开河引溪不成竟敢提起前尘往事故意羞辱于他,实在是该死。
自先帝在位晚期就和魏国频频开战,魏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几年虽休养生息,国力依然强盛于魏国,可魏国屡屡骚扰边疆,本就没安好心。
如今表面和平,甚至大喇喇派使臣来商议开河一事,更是没安好心。
魏国地处西北,水源稀少,也正因此才资源不足,难以扩张。毫无臣服之人却想要水,简直是痴人说梦。
尤其他竟敢提起当初,更妄图挑战他的皇位,沈璋寒迟早要杀了魏皇,吞噬魏国所有的国土。
思及此,沈璋寒的眼神越发凌厉如刀,恨不能现在就把人千刀万剐。
身后的女人抱着他的力道更紧了些,仿佛察觉出他现在的情绪十分不平静。
她身上淡淡的花香随着背后拥抱的动作萦绕在鼻尖,视觉模糊的时候,其余的感知也被随之放大了,格外明显。
时间一点点过去,沈璋寒摸上了她环在自己胸前的手。
在他如此骇人如此不平静的时候,只有她会毫无芥蒂、毫不在意的过来抱住他。
其余任何人都做不到他想要的样子。
他沉默着不作声,却拉住姜雪漪的手将她带到自己正面来,将她拽下抱了个满怀,压抑到像是在低声和自己说话:“永远,都不要离开朕。”
姜雪漪轻而易举能感觉到他的渴望和迫切,分明已经在克制力道,可还是没忍住将她重重摁在了怀中,方才被伤到的脚背不慎磕到了凳腿。
她的头埋在他怀里,却因脚上的伤口轻轻“嘶”了声,抽了口凉气。
黑暗中,沈璋寒紧紧抱着她,哑声问:“朕弄疼你了?”
姜雪漪摇摇头,轻声说:“不是陛下,是潋潋来时不当心,被瓷片伤了脚。”
沈璋寒当时便冷了脸,沉声道:“伤着了怎么不和朕说?”
“林威!即刻传太医和医女过来,速度要快。”
殿外的脚步声急匆匆远去,姜雪漪柔柔地攀着他的衣襟,软声:“只是小伤,潋潋更在意陛下。”
御前侍女在林威的授意下低头入内将勤政殿的宫灯都点上,清理桌面和地上的碎片,周边的场景一块块亮起来,姜雪漪仍躺在陛下怀里看着外面,陛下也丝毫没有将她放下来的意思。
宫女们个个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可余光一扫也知道是什么姿态。
勤政殿内的场景比想象中更加狼藉。
御前之人的动作又轻又快,殿内很快就恢复如初,连散落一地的奏折也重新叠好放在了桌案上,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殿内都是宫女,沈璋寒将她带血的鞋袜褪下,露出一只白净好看的小脚,可眼下他无暇欣赏,视线紧紧凝固在了那道仍在渗血的血痕上。
沈璋寒抱着姜雪漪站起来,将她轻轻放在了侧殿的床榻上,从一侧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瓶金疮药。
察觉到他想做什么,姜雪漪红着脸往后缩了缩脚:“陛下,这些事自有医女来做,您不必……”
“别说话,”沈璋寒打开金疮药,亲自在指尖倒了些许,细致地洒在她冒血的伤口上,眉眼很专注,“医女稍后才来,朕先给你止血。”
第90章
这一幕若搁在外人眼里头就不得了了。
此时的姜雪漪微红着脸缩在床榻里头, 却从裙下伸出一只玉足,被帝王的大手捧在掌心,精心上药。
半垂的帷幔在吹进殿内的晚风下轻轻摇曳, 恰好遮住她半个身子, 可帷幔是层层薄纱,此般烛光下若隐若现, 身影曼妙,更显情态旖旎。
沈璋寒将药粉给她均匀的撒好,上好的金疮药止血很快, 细细的一道伤痕不算严重, 很快就和药粉一起凝固,将血止住了。
他坐在床沿,捧着姜雪漪受伤的那只脚没松开, 眼神却微垂, 静静地看着姜雪漪。
姜雪漪察觉到陛下此时的情绪并非负面,不好意思地偏头过去,不和他对视:“陛下怎么还不松开, 等会儿太医和医女就来了,不妥。”
沈璋寒嗓音很淡,看着她的表情却很专注:“先让医女来清创,若无碍就让太医回去,不打紧。”
这就是不愿意松开她的脚了?
怕太医看见她, 所以让医女先过来看, 要是没事,太医白跑一趟, 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她一时哑口无言,抿唇轻笑着打趣:“原来陛下也有这么任性的时候。”
“任性?”沈璋寒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个词对他用, 不觉有些新鲜,他在心里反复品了几遍,深究得多了,反而有些想象不出这是种什么感觉了,“何为任性?”
姜雪漪低眉浅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任性呀。”
她受伤的那只脚不安分的动了几下,示意就是这里任性:“陛下明知这姿势青天白日太孟浪,御前的宫女们都能看见。”
沈璋寒淡淡笑了笑,并未回应她的风情:“原是这样。”
任性这个词对他而言太遥远,自懂事起,就几乎从他的人生中被划去了。
生母低微,人人可欺。
大巡游时流落民间,苦不堪言。
到后来回宫后小心谨慎,开府时任人欺凌,他的人生只有忍耐,只有避让,没有任性。
再到后来决心争皇位,凡事汲汲营营,小心谨慎,不敢下错一步棋。整个人如一根被绷紧的弦,为了最终的目的费尽手段,数不清沾了多少血。
如今站至顶峰,为天下之主,为了皇权稳固,更是做不到所谓任性。
原来这就是任性。
若该走的路是一条直线,偶尔的脱轨就是任性。
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由极致的愤怒变为极致的冷静,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如今他已经是这四海九州的帝王,何须事事如此谨慎,如此权衡。
当初费尽心思坐上皇位就是为了滔天权势,为了把所有人踩在脚下,再也不过从前的日子。
那他是不是,偶尔也可以任性?
陛下说完那句话后,一直没再开口。
姜雪漪看着陛下的模样,不知不觉背后涌上一阵凉意。
不知怎么,陛下沉默的这一会儿里似乎想了什么,周身的气息从先前的平静镇定,逐渐变得有些……无言的疯狂。
像是压抑了许久的人因为什么契机打开了心防,悄无声息的,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姜雪漪的直觉一向很准,她要打断陛下此时的状态,轻声道:“陛下?”
沈璋寒回过神,语气甚至算得上温和:“嗯?”
方才给她的感觉顿时收敛了个干净,好像什么都没有过一样。
姜雪漪的心跳的很快,把脚往回缩了缩:“陛下,脚凉。”
沈璋寒摩挲了一下,她的脚一直露在外面,这会儿摸着是有些微凉。他松开手,把床榻里头的锦被打开,堆出拱形,让她放进去:“搁里头,殿内有风。”
她乖乖地听了。
过了一会儿,医女和太医一起赶来,医女率先入内替她将伤口重新清理,上药,包扎好后,沈璋寒替她穿上了鞋子。
这一幕在医女和宫人眼里简直是闻所未闻,谁也不敢直视的低下了头。
陛下温润多情,对嫔妃们向来不错是宫里所有人的共识。尤其是得宠的几个,更是恩赏不断。
可即便是当初的丹妃,也从未没人见过陛下纡尊降贵的做过什么。连亲手喂食都没听说过,今日竟然看见陛下替棠贵嫔穿鞋!
穿鞋这样的事太低微,往往都是身边宫女做的事,陛下堂堂九五之尊,居然亲自给棠贵嫔穿鞋,果真是宠到心尖儿上了。
棠贵嫔是宫里难得一见的美人,又是一幅温言软语,体贴旁人的好性子,宫里如她这般的人好像还真是第一个。
刘贵妃温和贤德,兰妃温柔柔弱,但都和棠贵嫔不一样。
她是一眼看得出是贵女,家教良好,举止从容,可偏偏身上没任何架子,低眉一笑能让所有看见她的人如沐春风。
原来陛下最喜欢的不是丹妃那般娇艳的,是棠贵嫔这样的女子。
沈璋寒抬起胳膊,十分随意的手指微抬,殿内的人顿时会意,如潮水般褪去。
姜雪漪踩着绣鞋,轻声说:“陛下今日待潋潋这样好,恐怕潋潋马上就要成宫里的众矢之的了。”
沈璋寒深深看着她,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细滑光洁的脸蛋:“朕说过,会护着你。”
"你方才不是说了?"
“朕也会任性。”
身为帝王有偶尔越界的权利,除了后宫,前朝也是一样。
上好药后,姜雪漪顺理成章的留下和陛下用了晚膳,夜间又在太极殿伴寝,次日要给皇后娘娘请安时才乘着步辇离开。
陛下如此宠爱棠贵嫔的消息,一夜过去自然不胫而走。
棠贵嫔怀着身孕却从傍晚一直陪着陛下到次日,又听说了陛下十分紧张她,区区一个小伤都要大费周章的请医女和太医,姜雪漪在凤仪宫时果然听了不少的酸话。
随着她的恩宠渐盛,且一年多了依旧宠眷不衰,姜雪漪很轻易能察觉到宫里许多人对她的态度和看法是在渐渐改变的。
当初有丹妃压着,她还不那么显眼的时候,多的是人对她另眼相看,也不会多去为难她。
可如今丹妃渐渐恩宠单薄,她一人的恩宠太过突出,欣赏也会变成忌惮。
不过她已经过了会怕的那个阶段了。
她想要的东西就一定会拿到手,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她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