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语气,是要算账了。
季绾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尖,将头垂得更低,“为自保,通权达变,当不得真。”
“急中生智,机敏之举,该褒奖娘子才是。”
“民女惶恐。”
季绾下意识抬眸,对上一双内勾外翘的长眸,那里面分明含着浅碎的笑意。
是在揶揄吗?
这时,白发翁气喘吁吁地爬上旋梯,捶了捶腿,“诶呀杀千刀的小贼,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这里闹事,抓去官府都便宜他们了!不过话说回来,大人前来怎不派人事先知会一声?小老儿也好备上酒菜!”
季绾姐弟对视一眼,看起来他们是熟识。
君晟视线掠过老者,又落回季绾的脸上,见她有意回避,便收回视线,越过众人,径自走向后堂,“齐伯,派人送两位贵客回去。”
白发翁立即跟上,“大人今晚不回太师府?老夫人那边可不好交代。”
季绾没急着走,等在旋梯口,直到白发翁将钱袋子和《千金方》递给她,才问道:“您与君大人是熟识,可知他与晚辈的事?”
齐伯瞄了瞄半敞的后堂,“大人的事,小老儿可不敢多问。”
随即探头,意味深长道:“说来听听。”
浑浊的老眼透着精光,有着不属于这把年岁的狡黠。
再次被揶揄,季绾耳尖发烫,拉着弟弟步下旋梯,裙摆扫过水波纹的木梯,如潮水退去,未留涟漪痕迹。
齐伯忙喊道:“诶,等小老儿叫人送你们姐弟回去。”
“不劳烦了。”
被拉到街上,季渊用手比划:姐,你不是想退婚吗?
“且等等。”
季绾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染了轻愁,断情绝义是两个人的事,退婚则是两家人的事。六聘已过纳征,家中收了聘礼,再有请期就是大婚,哪是她一人说退就退的。
上次沈家来人,特意强调了请期的事要等着君晟回城再议。
原本,请期该是沈家二老操心的事,谁能想到中途出了换子的岔子。
**
迎着靛蓝夜色回到家门前的小路,就听到邻家传来激烈的争吵,妇人泣不成声,指责着自家男人到处沾花惹草。
吵声回荡的幽暗巷子里,许久不歇。
幽暗中,有另一名妇人站在寸寸灯火下。
季绾快步上前,“娘,怎么不进屋?”
何琇佩拉过女儿仔细打量,“君家的人可有为难你?”
“没有。”
莫说为难,就是见都未见着一面。不过,也无需与那拨人相见。
何琇佩面有赧色,“你爹埋怨为娘没拦住你,只身去迎你们姐弟了,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母女说着话儿,巷子口走来一人,七尺身量,青布袄子,瘦削,蓄须,背微驼,正是为夫为父的当家人季砚墨。
季渊瞧见,立即去接父亲背上的褡裢。
季砚墨揉揉儿子的脑袋,笑呵呵走到季绾面前,满是沧桑的脸上多了几道笑纹。
没有责怪女儿自作主张,反倒有些自责。
需要他完成的诉状有些多,整日早出晚归,抽不开身,忽略了女儿的感受。
“先回屋。”
街坊邻里闲话多,什么事都要关起门来商量。
第03章
季家所在的巷子里有三户人家,几家的房屋结构大差不差,前后院以正房相隔,正房的穿堂即是灶房,东西还有两间厢房,正南一间柴房。
回到正房东卧,季砚墨洗去手上沾染的墨迹,沏了壶茶,示意妻女坐到桌边。
“沈荣杰今日找上我商量婚事,说是问过君晟的意思,打算加码聘礼。”
沈荣杰是沈家的当家人,做木匠活儿起家,之前,沈家的聘礼数目自然无法与品官相比,而季家夫妻嫁女并不在意聘礼的多少,无非是希望女儿能嫁对人,但如今沈家突然要将聘礼加至一百二十八抬,堪比公侯下聘,着实令季砚墨咋舌。
论诚意是足够了。
“君晟八斗之才,为官清廉,是同辈楷模,样貌亦是不凡,这样的夫婿,提着灯笼难找,为父觉着可行。”
季砚墨将两盏茶推到妻女面前,静静等着女儿的回应。
何琇佩不禁问出心中疑惑,“这样的人,提着灯笼是难找,但怎会固守婚约,非娶咱家的女儿?”
富贵人家榜下捉婿捉的还是未成气候的寒门士子,君晟的身世再不济,也已位居高位,大可不必为这门本与他无关的亲事负责。
这也是季绾不解之处,彼此拢共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掰得过来。
季砚墨也不解,那样的权贵,婚事不愁,周遭美人如云,总不会是一眼就相中了自家闺女吧。
唯一的解释是——
“为父想的是,官场的人注重颜面,从名门骄子落入尘埃,若再被退婚,势必会被有心人加倍挖苦取笑。”
季绾呷口茶,有琼珠挂于唇边,被她轻轻抿去,樱唇红润水泽,“可女儿不想嫁。”
盲婚哑嫁,君晟再合适不过,可她想寻一个相知相许的人。
季砚墨嘴上没有多劝,心里愈发看好这门婚事。
无他,他们从宛平县搬入京城,无亲无故,恐年迈护不住貌美的女儿,想给女儿寻个靠山。
这时,房门被推开,季渊探进身子,焦急地比划起手势。
**
月华如水,溪云缓缓飘动,阁楼深处灯火朦胧,君晟站在窗边看了一眼夜色。
“德妃娘娘找错人了,臣是沈家子,娘娘该找的是君家人。”
身后的宫人们面面相觑。
倒是倚在书架旁翻阅书籍的女子含笑应了声:“明白了。”
女子一身响云纱裙,外搭妆花缎的披风,容色半隐斗帽里,鼻尖一点痣,秾艳妩媚。
来者不是别人,乃是已为德妃的太师府表姑娘
谭萱斓。
“入宫不久的姚宝林仗着圣宠,几次三番给本宫甩脸子,假若本宫施以报复,失手杀了她,被关入厂卫的牢里,还望大人念在昔日兄妹情分上,为小妹申辩。”
后宫妃嫔犯事,多由司礼监或厂卫主持审理,而厂卫的部分职权已被通政司架空,通政司的掌权人正是君晟。
“娘娘无需担忧,本官会按《大鄞律·刑律·人命》就事论事,谋杀致人身亡者,处斩刑。”
谭萱斓半开玩笑,“大人说笑了,区区一个六品宝林,会搭上本宫的性命?”
“那娘娘就按后宫的手段处置,别惹上外廷的官署。”君晟走到女子面前,抽走她手里的书籍,放回原位。
有月光跳动在男子修剪整齐的指甲上,衬得剔透玉润。
“夜深了,娘娘不在意自己的清誉,也要为微臣着想,请回。”
被清隽的月影笼罩,谭萱斓抬起头,欲言又止。
谁能想到,光风霁月的太师府长公子一夜之间变成了木匠的儿子。
明间的房门一开一翕,只剩一轮孤影伫立窗前。
君晟俯看楼下的马车驶远,面容淡淡没什么情绪。
半晌,房门被人推开。
“大人,沈家婆子癫痫发作,季姑娘赶了过去。”
夜半求医难,季、沈两家间隔一条街,沈家请季绾过去也是人之常情。
君晟从窗边光影里走出,“陌寒,以后要唤沈家夫人。”
**
阒夜沉沉,满街飘香,季绾背着药箱,与父亲在溶溶月色下穿梭街巷,熟门熟路地来到沈家门前,被沈荣杰迎入正房。
沈家未分家,除了君晟和已故的三郎,其余子嗣和儿媳都与老两口一起居住。
沈家婆子乔氏是突然发病,伴有浑身抽搐,发作时咬住了长子伸出的手掌,这会儿已经恢复意识,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
长媳杨荷雯手忙脚乱,生怕婆母咬伤了自己的丈夫,见季绾走进来,立即将人拉到床边,“绾儿可算来了!前些日子,娘用过你开的方子,怎会再次发作?”
说着,拉过丈夫,仔细检查起他手上的伤,嘴里嘀嘀咕咕:“娘病成这样,老四也不回来一趟,真是个白眼狼。还有那位君大人,是不认命还是嫌家贫啊?”
沈家大郎瞪了妻子一眼,带有警告。
季绾没有理会,抚了抚乔氏的额头,挽袖搭在她的脉搏上。
季砚墨和沈荣杰站在屋外,小声说着话儿。
前去知会君晟和沈栩的人是沈家二郎,廪生出身,算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一个,凡是场面活,都由他出面。
可这会儿迟迟不见他将君晟和沈栩带回。
诊过脉,季绾从药箱中取出药材,“癫痫难以根治,用药主要是起到延缓之效,日常调理五脏是根本。”
听不出季绾的语气,杨荷雯努努嘴,没再多言。
季绾将黄连、黄岑、栀子、黄柏①配成药,交给杨荷雯去熬制,又让沈家大郎取来烛台,炙烤银针。
屋外传来脚步声时,她心无旁骛,将银针刺入乔氏的十宣和合谷穴,等得闲时,才发觉身侧不知何时多出一人。
蓝衫玉带,轩举高彻,如蔼蔼雾气散去,玉树显现山谷,致万物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