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磨牙霍霍地睨了沈栩一眼,撩袍跪到帝王面前,“回父皇,儿臣没有杀人。”
“都说漏嘴了还要狡辩?非要用刑吗?”
太子拽住帝王衣角,渐渐湿了眼眶,不置可否。
他没有情有可原的理由。
暴躁冲头,难以自控。
承昌帝身心疲惫,本不该有所触动,不值得为一个冷血的人惋惜,可到底是自己的骨肉,难以割断血脉。
至于滥杀无辜的动机,不重要了。
既滥杀无辜,罪不可赦。
或许同喻雾媚说的一样,装得太久,过于压抑,暴虐嗜血的人想要发泄,将无辜者当成肆意发泄的蝼蚁,又自作聪明与法司周旋以取乐。
说白了,眼前的子嗣,是个表里不一的疯子。
僵持良久,久到承昌帝失了耐性,他闭闭眼,起身抬了抬手,“交给大理寺密审,必要时可用刑。”
“父皇......父皇!”
“留着力气,去大理寺录口供吧。”
太子忽然轻笑,松开攥紧的龙袍,踉踉跄跄起身,“儿臣有动机,但不是全部的动机。”
因他杀的人,都与当年劫持他的土匪头子相像,受害人都有一对锋利的虎牙。
而那个长了虎牙的土匪头子,还养了一只喜欢龇牙的猫。
他的心口,至今还留有那小畜生的咬痕。
旧疤难消。
屠尽方圆百里的匪类不足以解恨,真正的梦魇是那个试图指使一只猫啃食他心脏、辱他尊严的土匪头子。
自走出土匪窝,他发誓,屠尽天下一切与之相像并有虎牙之人,无论男女老少。
可杀着杀着,暴躁的本性被彻底勾了出来,他不满足于杀与之相像的人,敢对他龇牙的人与物,皆该死。
那两只御猫,便是如此。
各法司之所以没有按着虎牙这个线索锁定当年劫持一事,是因为当年前去施救他们兄妹的官兵只顾着剿匪,之后负责调查的官员也只顾着侦破十六卫统领出卖他的动机,无人注意到土匪头子那对锋利的虎牙。
至于相貌相像这件事,更是难以辨析,唯有他能认出人海中,与土匪头子相像的人。
就是那些个无辜的人。
其间,只有身为母亲的喻雾媚发现了端倪,可他无法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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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昌帝带人离开望月楼时,面容憔悴,一对嫡出子女被土匪绑架的画面历历在目,他有惭愧,有怜惜,唯独无法共情,无法去共情一个杀人如麻的疯子。
心在滴血,中年男子面色苍白,身形在风中微晃,被人扶住手臂。
“陛下珍重。”
青年声线沉沉,语气平静,不见谄媚。
承昌帝看向扶住他的沈栩,问出一句话。
为何没有灭口梁展替太子脱罪?
沈栩默了默,道,“草民十年寒窗苦读,是想要扎实稳健,堂堂正正入仕,一展抱负。替太子保密,有违良心。”
承昌帝阅人无数,对人性中的小瑕疵有所包容,他抬手拍拍沈栩的肩,乘车离去。
沈栩躬身相送,待车驾驶远,转眸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君晟。
怅然与欣慰交织。
得罪太子,等同于得罪整个东宫,先前积累的人脉碎裂崩塌。
庆幸的是,这一刻,他与君晟之间的差距在缩小。
帝王看到了他的谋略和心机,眼中明显流露出了欣赏之色。
君太师推着君晟,与沈栩一同走在星月黯淡的长街上,目送贺清彦与侍卫架走了耸肩惨笑的太子。
太子最后看向两个青年的一眼,阴冷冰凛,似淬了
毒,含了万千恶语。
纱灯摇曳,被风雪吹灭,趋于阒静黑沉,长街尽头,一盏无骨花灯莹莹发亮,提在纤纤素手中。
季绾等在那里,将花灯递给身后的蔡恬霜,又从君太师手中接过轮椅,盈盈一礼告辞,推着君晟离开。
茜色披帛随风翻飞。
妍姿艳质。
沈栩久久没能收回视线,直到肩头一沉。
君太师扣住他的肩,笑呵呵道:“待来年三月殿试结束,为父也该为吾儿择一门合适的婚事。大婚前,再办个认亲宴。”
沈栩愣住,是他曾梦寐以求的认亲宴啊,可此刻听来已没了曾经的希冀,许是明白了身份只是锦上添花,首先要有锦。
看他并没有露出兴悦,君太师揣度一二,扣紧他的肩,“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既做了抉择,就不要悔恨当初。”
沈栩低头,除了君晟,大多数人都觉得是他飞上枝头后嫌弃季家清贫,主动悔婚,这份苦涩在一次次自以为吞咽下后又涌了上来,一次比一次难咽。
他没有重提旧事,只因无济于事,还会被人耻笑他软弱。
季绾终与他无缘。
望月楼离沈家不远,季绾推着君晟漫步在夜色中。
天清寒,细雪飘飞,打在脸上冰冰凉凉,君晟“望”着无边黑夜,眉宇舒展,不见愁容。
轮椅是沈父沈荣杰花了一整日为他打造的,倾注了老者的关切。
有些事在了结前,是需要先做弥补的。
君晟搭在扶手上的手轻敲着,知这条街上有几间不错的店铺,只要租下或买下,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能挣得盆满钵满。
“念念。”
“嗯?”
“这几日,替我盘下这条街董记、徐记两间铺子吧。”
季绾很是惊讶,“这几间店面被称千金铺子,店家哪舍得割爱?”
“那就携千金,大嫂不是想开面馆,将徐记那间铺子给她,董记留给父亲做木匠铺。”
这下,别说季绾,就是走在后头的蔡恬霜和馨芝都极为震惊。
这份礼未免太重了。
沈家人能吃得消吗?
季绾挑起秀气的眉,“先生干脆盘下望月楼得了。”
君晟失笑,望月楼是千金都求不得的,幕后的金主是皇帝陛下。
当沈家人得知君晟为他们盘下董记和徐记两间铺子,差点惊掉下巴。
杨荷雯使劲儿摆手,“太贵重了,我哪儿承受得起?还是寻个能够一本万利的铺子吧。”
虽嘴不饶人,但她没有占大便宜的胆子,又深知自己没有做生意的经验,很怕焚琴煮鹤,收不回本钱。
沈荣杰干了半辈子木匠,摆地摊风吹日晒,如今日子好些了,是想要攒银子开间店铺,可承受不住这份漫天雪花银的富贵啊。
“太破费了。”
“不必顾虑太多。”将两份房契放在桌上,君晟扶住一旁的季绾,“这是我和绾儿的心意。”
季绾觑了一眼一本正经的男人,三品大员,回报走散多年的血亲,是人之常情,但这份礼的确太大了,而且有些蹊跷呢。
像是在了结一桩因果。
潘胭拉过季绾,小声问道:“绾儿你说实话,四弟是不是想搬出去自立门户了?”
季绾也有此猜测。
第62章
几日后, 季绾寻到一处山涧温泉,适合为君晟调理气血。
林中幽静,雀栖枝头, 就是路途远些不方便,好在吏部批了君晟半月的假。
一行人带着细软乘车到此,发现萧索冬日,别有洞天。
温泉旁有两座茅屋, 可供休憩, 季绾带蔡恬霜住进一间,君晟与陌寒住进另一间。
一进山涧, 蔡恬霜如脱缰的小野马,拉着兄长到处溜达,美其名曰不打扰小夫妻你侬我侬。
陌寒扶额, 妹妹才多大, 就知道风花雪月的曼妙了, 成婚还得了!
傍晚,夕曛自彤云溢出, 缕缕成光线,斜射在温泉中。
季绾扶着身穿中衣的君晟走到池边, 提醒他小心脚下。
“当心滑。”
君晟慢慢跨入温热的汤池, 浸泡其中,面容平静舒展,可察觉到季绾松开手,立即动了动耳尖, “念念呢?”
季绾坐在池边试温, 柔声回道,“我在呢, 不会远走的。”
“一起吧。”
“不了......”
“我看不见。”
季绾需要为他按揉穴位,在池子外终究不便。
池子很大,热气腾腾,能驱散身上的寒凉,季绾心思微动,抬手勾在自己的衣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