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沈聿都已经求到他面前了, 给沈聿的那张字条怎么也有八个字, 给他的就只有这四个字。
二人自元宵那天同看过太液池上的西湖灯景之后, 就再没传过只言片语。
彼此都掌握着对方的秘密, 却默契得没有开口。
再次见面, 是为沈聿。
裴忌伸出手去碰桌下的糖盒, 指尖在糖盒中摸索了一会儿, 摸到最后一颗塞进嘴里。
他提笔就给誉王妃写封信, 请她即刻办个小宴,宴请容朝华。
最迟明日, 就在誉王府里,随便赏个什么花。就牡丹罢,正好上回邓姝送了她一枝牡丹花簪,请她赏花也算有个由头。
只四个字,便让裴忌费了一页笔墨。
誉王妃接到信时,正跟誉王在自家花园的湖边钓鱼玩。
春天虽来了,但外头风声实在紧,夫妻俩连去宫里请安都不敢太勤快。
皇后日夜守在圣人榻边,看他们俩的眼神儿,好像他们偷偷在心里巴望着圣人赶紧死似的。
除了五日一回的请安,缩在家里门都不出。
誉王见裴忌写信来,好奇问:“给王妃的?不是给我的?”
赵轸点头:“回王爷的话,信是给王妃的。”
誉王可不跟王妃分你我,伸着脖子去看,“嘿嘿”乐出了声:“我就说阿忌也太沉得住气了,离元宵宫宴都多久了?也不怕人家把他给忘了。”
他上赶着求娶姝儿的时候,恨不得天天在姝儿面前晃悠,一天不见都怕姝儿眼里装下别人。
裴忌倒好,一个多月不见面,万一人家姑娘在这一个月里喜欢上了谁怎办?
邓姝一把将碗里的鱼食倒进池子,叫贴身女婢:“金盏,赶紧给容家送帖子去!”
……
誉王府的帖子先送到了容老太太眼前,楚氏道:“誉王妃就只请了朝朝。”
连个陪客都没请,帖子上就只有朝华一人的名字,说王府牡丹正是花时,请容三姑娘过府赏花。
“娘,你看这……是真的赏花?”楚氏眉头微蹙。
容老夫人颇感头疼:“不管是不是,王妃的帖子都送来了,总是要去的。”请的这么着急,就定在明天。
“既是王妃相请,那就安排车马送她去,赶紧备上回帖回礼。”
这些事不必容老夫人吩咐,楚氏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容老夫人点头,就派人把东西送去王府。
容老夫人特意叫来朝华:“既是王妃请你,那便大大方方的去,家里是信得过你的。”
太后都没乱点鸳鸯谱,誉王妃更不至于。
“在宫中如何,在王府中就如何。”
朝华垂首听着,应了声“是”。
容老夫人最后道:“让珊瑚陪你去。”带个婆子一看就知道是家里跟着派过去的,派个年岁差不多的丫头,就看不出来了。
容老夫人确实相信朝华,派珊瑚去是想叫珊瑚盯着点,别让朝华知道不该知道的事。
朝华依旧垂首,面上表情不变:“多谢祖母关怀。”
第二日朝华盛妆坐在马车内,自容府到誉王府只是短短一程路,因誉王爱玩,圣人为他开府时特意选了临水靠山处。
也就是冬日滑冰处,隔壁就是昭阳公主府,现在的裴世子府。
朝华眼看快到了,开门见山对珊瑚道:“珊瑚姐姐,我已经知道沈聿出事了。”
珊瑚轻抽口气:“姑娘……姑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好几日之前已经知道了。”朝华眉目柔和,语态不急不徐,“我也知道祖母瞒着我是怕我难受,我明白利害。”
珊瑚叹了口气,跟着又笑起来:“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挑这个时候告诉姐姐,是想让姐姐回去之后跟祖母说一说,我想得明白,不必瞒着我。”挑这个时间说,是等会进了誉王府,可以让珊瑚不那么警惕。
反正他们最怕她知道的,她已经知道了。
珊瑚满心感慨,望了眼甘棠,甘棠看着珊瑚时也微微叹了口气。
这下珊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三姑娘早就知道了,心里难受为了家人也只好忍着。都已经想通想透了,不用再瞒着她。
说话间,马车驶到誉王府大门前,门前有人接引,让马车驶进仪门内。
再换小车驶进府中,穿过花园廊墙,停在湖边。
金盏笑着指了指湖上小舫:“王妃知道容姑娘是余杭人,家就住在西湖边,在船上等容姑娘过去呢。”
水边停着一只青莲小舟,船娘一人,至多只够容朝华再带个婢女。
甘棠蹙眉思索,看一眼珊瑚道:“姐姐,要不就叫沉璧跟去。”
珊瑚知道沉璧会水,她远望一眼,小舫停在湖中,两侧垂着薄薄青纱,春风一吹,青纱漾起似湖面水波涟漪。
珊瑚伸手扶住三姑娘登船,目光远远追随,见小舟靠近舫船,姑娘踩上船去,在舫前行礼。
金盏笑盈盈道:“姐姐们莫要着急,我们王妃就是这么个性子,想起什么就爱玩什么,昨儿突然想着看花,又想起容姑娘,跟着想到容姑娘家住西湖,再想起冬日太液池上西湖景色……”
她一边快嘴说着,一边将甘棠珊瑚引到湖畔大树后:“咱们就在这儿歇一歇。”船靠岸总得花些功夫,只要不被主子看见她们躲懒就成。
珊瑚就这么坐下了。
朝华步入船舫,船中只坐着裴忌一人,他没再蒙眼纱,用那双她夸奖过的眼睛望住她:“容姑娘四个字,让裴某好一通忙。”
朝华看了眼沉璧,沉璧退到舱外。
她敛裙坐到裴忌对面:“多谢裴世子。”
裴忌置了一桌余杭点心,今日一大早从上京城有名的苏杭馆子里叫来的,虽湖上无荷花,桌上却有荷花酥。
做得层层莲瓣微微张开,花心包着甜莲蓉。
裴忌那点酸又泛上来,他竟装作不知:“谢我什么?”
“谢裴世子明断是非,急公好义。”
又是八个字,她明知不是,她睁眼瞎夸。
“你的意思是我别有用心,心怀叵测?”
上回二人同舟,也是沉璧站在舱外听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互相不让。那时沉璧浑身紧绷,就怕舟中人突然对姑娘下手。
今日又是沉璧站在舱外,里头依旧唇枪舌箭。
沉璧站了一会儿,捏捏袖兜掏出一袋粽子糖,往嘴里塞了一颗。
“既然不是,那裴世子为何帮手?”她直觉裴忌没有这样好心,“此次弊案……是件必然会发生的事,被冤枉的举子也不止沈聿一人,裴世子为何单单帮他?”
圣人等了许久,今科无可避免会发生这件舞弊案。
换句话说,沈聿上一次下场,或者下一次下场,都不会这么倒霉。
裴忌竟莫名觉得舒服了些,她不是来求他救沈聿的。
“我不是帮他。”裴忌提壶倒了杯茶,将茶盏推到朝华面前,“我是帮你,他不是你选中的丈夫么?”
舟中陷入静寂,舱外的沉璧刚又塞了一颗糖到口中,齿尖一碰发出脆响,于是她含着糖一动也不敢动。
“早已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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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忌蹙眉,他第一反应是觉得容朝华在说谎。
她明明就对沈聿用情至深,深到沈聿下狱,她一个被退了亲的姑娘家都肯为他奔波。
这对她来说不是个恰好的机会么?
经此一事,沈聿想攀比容家更高的枝头是不可能的,以沈聿的心机为人,待他出来就会捏着容朝华那张字条求去容家。
不管他是“幡然悔悟”也好,还是“悔不当初”也好,他会求到容家点头的。
容家连容朝华被当垫脚石都不肯为她出头,想必也很愿意得个探花郎当孙女婿,一床大被掩过,从此两全其美。
可裴忌转念又想,她没必要说谎。
她已经见过楚六了,楚六想必把一切事都详细跟她说过,何必在他面前说谎呢?
王府湖畔桃花带晕,杨柳醉堤。
裴忌饮口茶,放下手中茶盅:“裴某真心相帮,容姑娘不用疑心。”
况复情之所钟。
朝华执起茶盏,喝了口裴忌沏的茶,茶汤还未入口她便长睫微颤,是她春日里惯喝的玉兰窨。
“我确是疑心世子的用意,但我方才所言也确是真话。”
朝华今日是来誉王府赴王妃的赏花宴的,为了让长辈们不起疑,她是盛妆出席。
浓发挽起,发间是誉王妃赏赐的牡丹花簪。
人在舟中,清似浣雪,艳如明霞。
她继续说道:“我不会嫁给沈聿。”
话音刚停,裴忌疑问便起:“是不会,还是不能,不愿?”
“皆是,不会,不能,不愿。”
接连三个“不”字,让裴忌剑眉微蹙。
“你不会不能不愿嫁给他,可却为他的事多方出力奔忙?”裴忌身体略往后靠,目光略带探究,“你想,但你不能。”
朝华依旧给了他一个“不”字:“不想。”
“是因为家族长辈?”沈聿退婚,大大伤了容家的脸面,容家虽没替她出头,但不会再点头?
“我不能说。”朝华目光澄澈望向裴忌,“我与世子并不是分享这种秘密的关系。”
裴忌轻笑:“我倒觉得,我们是。”
他坐在舟中,舱内放不下轮椅,他看了眼他的腿。
朝华面上微微变色,确实,她知道裴忌最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