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学针的第一天, 净尘师太就明说过:“你我不可有师徒名分, 你在内在外都不能称我为师。”
朝华郑重答应了。
她先学认穴, 等闭着眼睛也能摸出穴位时, 净尘师太才取出寺中女尼中念经时存下的黄豆。
这些黄豆本该在浴佛节煮了当结缘豆的, 拿出来让朝华扎针练指法。
先单扎黄豆, 练熟之后再把黄豆铺在几层软布下, 针尖要透过软布扎在豆上,不能移位, 不能一针扎不中再扎第二针。
如此严苛,日日不缀。
净尘师太本以为像朝华这样出身富贵的女孩儿坚持不下来,没想到她真能定心苦练。
容家别苑梅阁的墙上悬着一正一反两张等人高的人体筋脉穴位图,朝华还托纪管事做了个人形木偶。
制木偶的匠人还以为是哪家武馆里要用,做了个比普通人更高大的木偶,但木头的手感与人肌肤的手感大不相同,只能标点穴位。
于是朝华又让甘棠做个布偶人出来。
那会儿的甘棠也不过十三四岁,虽侍候了姑娘多年,知道姑娘胆大,但她听完还是吓得脸都发白。
“布偶人?这……这怎么做?”要是被人知道姑娘在家里做这个,传出去那可怎么好!
“没什么难的,用白布做出手臂身躯,往里填上棉花,然后就交给我。”她也一样要练习针线女工,不如拿这个练,用黄色和红色的绣线绣出穴位。
甘棠手上剪裁,心里止不住发慌:“姑娘,这东西要是被人瞧见……那……”
朝华看着甘棠惊慌的模样莞尔而笑:“这就害怕了?做完大的,你再做个小的。”
做小的那就更像是在行巫术了!
甘棠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唯恐被人发现,每次朝华练习,她就让沉璧在梅阁外的院子里把守,练习完后又把人偶收藏起来。
先用人偶试,再用兔子试,最后朝华在自己身上试。
甘棠看得眼泪涟涟:“姑娘在我身上试罢。”
朝华摇头不允,她对甘棠道:“我下的每一针都会扎我娘身上,我得知道一针下去到底是何感受。”
是麻是酸还是痛,有多麻,多酸,多痛?
净尘师太到别苑复诊时,看见那两个练习用的人偶,又看见朝华身上的针眼,顿了许久没有说话。
她好不容易遇上这样聪明肯练,又有地方可以施展的小徒弟,四年间陆陆续续教了朝华许多。
敦促朝华日日勤练,时常考校进度。
等净尘师太点了头,朝华才敢用在真娘的身上。又得她允许,教冰心施针。
朝华本还担心净尘师太不愿意将针法教给丫头,谁知净尘师太冲她笑着点头:“你教人时,自己也能通悟更多。”
朝华虽称呼她为师太,但在心中早已经将净尘师太当师父看待。
最后三针,师太连提都少提,怎么今天突然就松口了?
朝华并未欣喜,蹙眉问道:“师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净尘师太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到时候了。”
到时候教她了?
朝华心中疑虑未去,但她绕了两下就将散开的长发结成长辫,返身拨亮灯火,又从随身物品中拿出自己的小医箱。
打开医箱,取出绸包长针和手札笔记。
手札厚厚一本,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有几页都已经被翻得卷了边。
再依次取出练习用的布偶小人和长银针,把这几样东西分开摆在长桌上。
净尘师太按平时的习惯,先从口诀和手法开始考查,而后再教新针法:“通关交经。”
朝华定神背歌诀:“先用苍龙来摆尾,后用赤凤以摇头,再行上下八指法,关节宣通气自流。”
净尘师太一边她背诵,一边走到墙边,从盆景的绿梗上摘下几颗红果,递给朝华:“大泻针。”
朝华摊开绸包,取出铍针,使针破浆,手法干脆处落,净尘师太点了点头。
跟着又考她捣刺,雀啄。
净尘师太再次点头赞许:“药师殿中收的两个病人,可以由你施针试试看了。”
朝华先惊后喜:“我?”除了兔子,她施过针的活人只有她自己和她娘亲,还从来没在别的病人身上试过。
净尘师太点头微笑,正要说什么时,徒弟明镜过来叩门:“师父。”
她只叫了一声,并没说找净尘师太什么事。
净尘师太脸上笑意淡去了,她答应了一声,转身对朝华道:“夜也深了,前面的歌诀针法你先练着,明日我再过来。”
“是。”朝华跟在净尘师太身后走出禅房,一路将她们送过黄墙廊庑,这才转身回屋去。
又自己在灯下苦练了好一会儿。
直到甘棠披着衣裳催促:“姑娘快歇下罢,今儿都累了一天了,芸苓她们早就睡过去了。”
朝华这才收拾医箱笔记,手札中飘出张穴位图来。
拾起一看不是她的东西,大概考校她针法时,净尘师太留下的。图上的前十针朝华已经烂熟于心,后三针应该就是师太想教她的。
朝华从来都是个好学生,既然是师太留下的功课,她又取出人偶长针,按纸上所写的练习起来。
甘棠看见,一面摇头,一面又添上几根蜡烛,把书案照得更亮堂些。
直到耳边虫鸣声住,窗外只余山寺梵铃声响,朝华才将那张纸夹入手札内,等明天再请教师太。
第二日,天边还青着,朝华就被甘棠推醒:“姑娘,姑娘醒醒,净尘师太走了,入山修行去了。”
朝华还在半梦半醒中:“走了?”
甘棠也是一脸的不解,她点头道:“明镜师父说,昨日浴佛节,净尘师太夜间得佛祖入梦点化,离寺入深山修行去了。”
“入深山修行?”朝华坐了起来,这番说辞听得她满头雾水,“被佛祖点化?”
净尘师太看上去五十开外的年纪,她年年餐风宿雨到乡间给人看诊,实际的年岁应当还要更小些。
无病痛,又无征兆,突然离寺,怎么不叫人觉得奇怪。
朝华披衣起身,趿上鞋子走到窗边,推窗一望,寺中寂寂无声,大殿前依旧飘来檀香烛烟味。
她侧身问甘棠:“那寺中别的小师父们是怎么说的?”
甘棠摇头:“别的师父们什么也没说。”
明镜在大殿内宣戒,寺中的女尼们连惊诧都没有,个个口呼佛号,觉得净尘师太总有回来的一天。
朝华越想越觉得不对:“今年的船只药品都已经预备好了,师太怎么会突然扔下医船入山修行?”
年年荐福寺都有两只医船,沿水路码头赠医舍药,今岁的船只和药品早已经备好了,就等浴佛节后择日起程。
“这个我没想着。”甘棠乍然听闻净尘师太离开的消息就赶紧过来报信,还真没想到要问。
朝华坐到镜前梳头辫发。
隔山望去,翠壁之间看不见一点紫宸观的檐角屋顶,想必是楼阁观宇藏在密枝中,只有亮起灯烛才能看见。
朝华匆匆洗漱,转过黄墙长廊到饭堂去,所有的女尼们都已经坐在长桌前安静用膳。
还有两个沙门尼一个提着粥桶,一个抱着木盆,木盆中放着干净的碗勺,预备去给药师殿的病患们送饭。
明镜看见朝华时双手合什:“容檀越。”
朝华也回一礼:“明镜师父,我听说师太入山修行去了?”
“正是。”明镜依旧是一脸不喜不嗔。
朝华又问:“那……今年的医船师太可有安排?”
医船和船上的药品是几家一道布施的,容家占了大头,朝华问这话不算逾礼。
“师父已有交待,寺中一切都移交给我与明空,我的医术比明空强些,由我带医船去传法舍药。”明镜微微一笑,“容檀越不必忧心。”
朝华的目光在明镜的脸上转过一回,只看神情就知明镜不会告诉她净尘师太为何突然离寺。
她便也收起疑问:“那这几日舍药讲经还如常么?”
“一切如常。”明镜又施一礼。
朝华只得颔首回礼,又回到禅房中去,打开小医箱,从手札中翻出那页纸,思索片刻又把纸页夹了回去。
之后寺中果然丝毫不乱,钟响三声,开寺门迎香众。
明空坐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上讲经说话,她的语调口吻与净尘师太相差无几,殿内殿外的信众们只看见明空一身缁衣僧袍,坐在香花供果前。
竟没人发觉,殿内讲经的换了一个人。
明空讲经未完,僧门前突然喧闹了起来,两个男人抬着一张门板,门板上躺着脸色发青的妇人直冲进荐福寺。
寺门前不过几个沙门尼在当引赞,被两个男人一推,沙门尼摔在地上。
两个男人呼喝着抬着门板:“你们老尼姑在哪?她治死了人!赶紧叫她出来!”
一殿女信众受到惊吓都跑到廊道上,明空站起来:“这位施主,荐福寺是女庙,请你退到寺外说话。”
朝华正在药师殿里看那些收治来的病患,殿内沿墙排着十几床木板床,床上铺了干草和褥子。
每人床前悬着块薄木板,木板上写了床上的病人生了什么病,用的是什么药。
薄薄一张布帘隔开每个床位,病患们或坐或躺,见来人不是寺里的尼姑,又看朝华一身素衣,以为她也是来求医的。
笑着问她:“你哪儿不舒服,是来瞧什么毛病的?”
甘棠小声劝道:“姑娘……”当着这些病人的面她不好说,可这地方到底有病气。
平日她连风也不让朝华多吹,这满屋的病气,怕朝华过了病。别的病还好,万一要是疫症,那可了不得!
“放心。”朝华心里还记得净尘师太说的那两个可以由她来施针的病人,她想看看到底是哪两个。
正细看床前的木板,就听见外面的喧闹声。
一声一声“尼姑治死人啦!”的声音传进大殿。
朝华转身出殿,站在一众被驱赶的信众中间,殿外广场已经全空了,只余那两个抬着门板的壮汉。
壮汉听到明空赶人,往殿前地上狠狠唾了一口:“赶紧把老尼姑叫出来!我媳妇被她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