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跑进跑出忙得脚后跟不沾地,心里却大松口气,管他什么姓深姓浅的公子,万万不要再挨上一点才好!
明瑟阁中点起两挂明角灯,往日宴宾客才会点这样的灯。
阁前就是西湖,天气渐暖,湖上游船画舫星罗棋布。阁中不必设乐,只要开着窗,湖上的丝竹管弦声就能传到阁中来。
沈聿一面陪饮,一面在想要怎么把刚才的事告诉容姑娘。
连容世叔都听说山长夫人在暗中相女婿的事,万一容姑娘从容五容六那里听到传言,她会不会不高兴?
他希望她能不高兴,但又不想让她不高兴。
容寅还在一杯接着一杯,他往日喝的都是苦酒,今天倒有几分甜。
可这样的好事,这样称心如愿的事,不能跟真娘同享。美酒欢歌又何滋味?
恰在这时,长随在阁外禀报:“老爷,三姑娘叫人来报,说明日一早她要坐船出门。”
容寅半醉半醒:“朝朝是不是去寻大夫的?我要与她同去……”话音才刚落,手中杯盏翻倒,泼了一身酒。
沈聿箭步上前一把扶住容寅,问长随:“阁中可有床榻可歇?”将容寅架扶到榻上,又给容寅盖上薄被。
自己坐回桌前,面朝西湖,细细品味厨房送上来的衢州菜。
刚刚传菜的小厮说了,是厨房特意做的,是她吩咐的。
沈聿其实不爱这味药鸡,但他还是伸筷,将不老神鸡送入口中,把厨房送上来的衢州菜都尝过,沈聿这才停下筷子。
等他回到琅玕簃时,芦菔已经等他许久了。
还是原来的屋子,连装饰都不曾动过,芦菔急巴巴上前:“公子!厨房送了一屉羊肉灌汤包来!”按往日容家送点心的惯例公子是不吃的,他一直咽着口水等着呢。
谁知公子倏地笑开了,大步迈到桌前坐下,把那一屉灌汤包全吃了,连汤带汁一点没剩下。
沈聿躺在床上,窗外湖面波至雪来,波平雪消。
心中默念,“明日一早,她要坐船出门”。
第55章 水八仙
华枝春/怀愫
第二日一大早, 朝华就掀帘起身。
甘棠芸苓也才刚起没多久,姑娘这两年都不用丫头上夜, 人人都能睡个囫囵觉。
芸苓头发还散着,一面提热水进屋,一面打了个哈欠:“姑娘,外头天还青着,今儿怕是要落雨的。”
每到这种天气,西湖上的游船就会比晴天还多,若是下雾那船就更多了。
甘棠从芸苓手里接过铜盆:“我来罢, 你赶紧梳头去。”芸苓嘻笑着跑回自己屋里洗脸梳头去了。
朝华拢起长发走到盆架边。
木架上方悬着一面铜镜, 架上摆着一溜瓷瓶瓷盒, 朝华刚要取洗脸的胰子, 就见盒中原来淡红色的桃花胰子已经换成浅绿色的茉莉胰子。
还从原来的一整块儿做成了糖果大小, 沾水一搓, 又绵密又清香。
“这是娘刚送来的?”
甘棠捧着巾子, 忍俊不禁:“夫人说天热,得换这个用……姑娘,这都送来好几日啦。”
姑娘的心思几乎都用在正事上, 落在吃穿装扮上的就极少, 屋里这些小事都是夫人在操心打理。
用了几天都没在意, 沈公子一来, 姑娘才察觉了。
甘棠忍着笑, 等姑娘洗完脸, 坐到妆镜前上面脂时, 她指着青瓷小瓶故意说:“这个也是新的。”
朝华抿着唇抹面脂润面。
偏偏芸苓这时候进来, 迈进门就问:“姑娘穿哪一身?今岁新做的夏衣,有件碧色绣荷花金鱼的, 夫人说姑娘生得白,越是深色越白,纹样又活泼要不要穿那个?”
朝华依旧绷着脸:“不用,捡一件素色的来。”
今日去看宅院,不能金玉华服惹牙人注目。
芸苓全然不知姑娘正在悄悄害羞,她想了想今年新做的衣裳:“素色的也有好几件,我拿出来姑娘选一选?”
夫人说春服要俏丽,夏服宜爽,秋雅冬艳,四季不同,在家在外不同,连花时雪间月下都不同。
芸苓翻出件还未上过身的:“这个!”
朝华扭头扫过一眼,海天霞色,似白微红。
“就这件罢。”
到底一身霞色去了后宅渡头,才刚踏上木栈道,就见沈聿远远等在栈道的那一头。
既是轻舟出门,朝华身边就只有甘棠沉璧跟着。
沉璧左手挎着包袱,包袱里卷了两件披风,防着湖上刮风下雨。右手提着食盒,船上也能干坐,总得有些点心吃。
甘棠就只抱着一把伞,她知道姑娘跟沈公子有话说。
扭头看了眼守渡口的婆子:“妈妈们同跟我到亭子里等着罢。”
沈聿上回在渡口见到朝华时,那时湖畔苇芽初生,一片轻红淡黄,此时苇叶早已葱郁青翠,漫生上栈道两侧。
二人隔着长长一弯苇叶丛,仿佛拨开渌水行在水面上。
只有他们俩,没再称呼“沈公子”“容姑娘”。
沈聿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朝华眉梢微动:“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二人相顾轻笑出声。
朝华等着沈聿先开口,沈聿昨天夜里已经想过要如何开口,但真要说又怕容姑娘觉得他自视太高。
也许韩山长夫人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
朝华见他踌躇,也不催促。
天上倏地落起雨来,豆大雨点子打在沈聿额上。
他正想带朝华到岸边亭中躲雨,朝华已经往小舫走去:“这雨来的急,去的也急,船上说话罢。”
小舫停泊岸边,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船,朝华钻进船舱里,沈聿却在船头站定了。
他将船头挂着的竹斗笠遮在头上挡雨,立在舱外,隔门对朝华道:“也不是件大事,兴许是容世叔想岔了。”
朝华一面抬袖拭去面上雨珠,一面朝沈聿看过去。
小小一顶斗笠哪能挡住雨,只是片刻功夫,沈聿的衣袍就被雨打湿了。
她赶忙将舱中备的雨伞递了出去,沈聿撑着伞继续道:“昨日世叔突然问我,有没有见过山长夫人……”
朝华明澈双目在沈聿身上一转,“扑哧”笑出声来。
韩夫人是城中贵妇们都想结交的人物,容家这一辈的男子都在万松书院里读过书,大伯母与韩夫人之间颇有交情。
单只说韩夫人的事迹,整个余杭也是无人不知的。
韩夫人挑女婿喜欢挑那些小门小户的上进学子,大姓的她反而不要。说自家女儿在家里千宠万娇,嫁入大姓反受桎梏。
“我那五个女儿都是读过书,一个个嘴巴不饶人,就得找动口不动手的当女婿。”
韩夫人五个女儿中,有两个跟韩山长一样戴着叆叇,动手的打不过,动口的那绝不会输。
雨珠打得船板“啪啪”直响。
沈聿想过朝华的反应,没想到她会笑。
朝华笑完了才说:“别人不好说,但要是韩夫人问了,那她就是那个意思。”
沈聿举着水墨油纸伞,立在大雨中,脚子袍角透湿,但看她脸上极少露出的明媚笑意,好像自己根本不是站在雨里。
“我已对容世叔说了,等省闱之后,便去正式拜访老夫人。”
声音透过雨声传进舱房中,朝华心口微热:“净尘师太突然离寺修行去了。”
墨云掩住了天光,船舱内外刹时暗了一片。
沈聿知道容夫人的病一直是净尘师太看的,他虽看不清朝华脸上神情,却知道她必定心急如焚。
“我这些日子会忙着买宅院,找病人,请郎中,试针灸药方……”
沈聿脸色凝重:“此事非自己会,是永不能安心的。”
湖上风来云散,朝华方才还能看着沈聿笑出声,此时却眼眸微垂,轻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可有什么我能做的?荐福寺别的师父们能不能帮着收病人?”沈聿立时就想到了荐福寺,她常年在荐福寺中舍药,让寺中女尼收下病人,比她出面要强。
这事必是要瞒着容家。
朝华摇头:“荐福寺的事说来话长,我写信告诉你。”
雨云远去,云层透出天光。
“你做的已经很多了。”
不阻碍她,认可她,答应她的事能做到,这些已然足够了。
……
雨云远去,雨珠越落越小,甘棠远望向苇叶那头,也不知道姑娘和沈公子说完了话没有。
她看了眼沉璧,沉璧摇摇头,刚刚雨声太大了,她什么也没听见。
甘棠撑起伞往湖边赶,到时就见船中只坐着姑娘,再一看前船刚划出去,是去万松书院的方向。
甘棠方才在亭子里转了百来个念头,二人虽是说话,但要是沈公子有逾礼的举动可怎么好?
虽料想不会,也怕万一,这会儿看过舫房内只有姑娘一个人的湿鞋印子,甘棠一颗心落回肚子里。
嘴角翘起:“我去招呼船娘来摇船,沉璧那眼睛一直盯着食盒子,要是再不开船她又要饿了。”
雨已经停了,但湖上风还是大,画舫缓缓驶离渡头。
一船往南一船往北,越离越远。
万松书院离得近,沈聿靠船上岸,人到书院牌坊前时,袍角还没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