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郗的目光落在了书页上。“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怎么读起李商隐的诗来了?”看着神情专注的许知窈,沈郗疑惑不解地问道。
听到沈郗的声音,许知窈吓了一跳,陡然将书册合上,羞窘不安地看着他,讷讷说道:“没什么,只是随便看看。”
沈郗质疑地挑了挑眉,满眼都是不信,看着她羞窘的模样,忍不住打趣道:“随便看看都这么认真?”
许知窈羞涩地垂下眼眸,喃喃说道:“我虽然不太懂他的意思,却也觉得写得很美,一时间有些入迷了。”
沈郗被她眉眼间的迷惘所感,伸手将她手里的书册翻回了那一页,轻声说道:“哪里不懂?”
他修长的手指从眼前划过,神色柔和且专注,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嫌恶。许知窈心头一动,指向了书页中间的那一段。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两行诗句映入眼帘。“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少年初读时并不觉得有多特别,可此刻看着烛光下许知窈盈盈闪动的眸光,心里忽然柔软了起来。
他眸光一沉,嗓音低沉地说道:“这两句是他借着春蚕和蜡烛倾诉自己对梦想的执着。”
许知窈震惊地看着他,不解地问道:“梦想?可是这诗难道不是他写给所爱之人的吗?”
对上她惊讶的眼神,沈郗淡淡笑道:“这首诗看似是借女子口吻诉说着缠绵的情意和入骨的相思,在悲伤和痛苦中仍盼着与爱人团聚,实则是李商隐写给昔年旧友,想要对方助他重回长安一展宏图。所以这一首并不能算作是世俗眼中的情诗。”
听完他细致的解说,许知窈心中感慨,一面感慨于他的博学多才,一面又深觉自己浅薄无知。
思及此,她不由自主地红了脸。他们果然是云泥之别。若叫旁人知道探花出身的他娶了自己这样才疏学浅的妻子,不知要如何嘲笑讥讽。
见她半晌不说话,沈郗疑惑地抬眸看去,只见她面色坨红,一副若有所思焦躁不安的模样。
知道她在许家处境艰难,想来并未读过太多书。沈郗心念一动,温声说道:“李商隐擅用典故,无人引导解释,确实难以理解。你若想学诗,不如先从早唐诗入手。”
许知窈面上滚烫,见沈郗眸光平和,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嫌弃之色,心底的羞赧渐渐散去,神色认真地问道:“夫君觉得我该从哪位诗人学起?”
“那要看你喜欢什么样的诗句了。”沈郗眸光平和地看着她,淡淡说道:“李太白自由浪漫、杜子美沉郁顿挫、王摩诘诗中有画意境深远,王少伯则风格多变,端看你自己的喜好了。”
许知窈凝重地点了点头,暗暗下了决心。只要她肯用心,早晚有一日会将那些诗句读透,会让沈郗对她刮目相看。
“时候不早了,早点安歇吧。”沈郗从她手中将书册抽走,随手放在了柜子上。
看清了他目光中的幽深,许知窈心头一震,局促不安地起身跟着他朝内室走去。
沈郗去浴间洗漱的时候,许知窈则忐忑不安地躺在了床榻上。绷了许久的心弦在此刻突然松了下来,躺在柔软温暖的被褥中,思绪渐渐迷乱,眼皮越来越沉。
沈郗从浴间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许知窈闭上眼沉沉入睡的模样。看着她眼底的乌青,他怅然叹了口气,默默吹灭了烛火。
连日的疲累让许知窈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天明。躺在榻上,望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许知窈有些懊恼。她怎么就睡着了呢?
望着窗外泛白的天色,即便身子惫懒,她也仍是一鼓作气地起了床。简单梳洗后,收拾好心情,做了一番心里建设后,她带着采薇朝朝晖院走去。
如同预料中的那般,许知窈吃了闭门羹。
“老夫人身子不适,大夫人正在里头陪着呢,二夫人这几日就不必过来了。”松露说的隐晦,可许知窈还是听出了她话里的奚落。
“母亲既然不舒服,我就不去打扰她了。若是她有什么吩咐,还请松露姐姐与我说一声。”
许知窈面不改色地微微颔首,语气格外镇定从容,没有丝毫的不悦。
松露习惯了她的温顺,也不多话,倨傲地转身走进了屋里。
回蔷薇院的路上,许知窈忽然对采薇说道:“你去外头的书肆给我买几本诗集回来。”
采薇闻言一愣,疑惑地问道:“屋里的那本诗集夫人已经看完了吗?”
许知窈摇了摇头轻叹道:“那本诗集对我而言有些深奥难懂,你去买几本早唐诗人的诗集来,最好是能有注解的那一种。”
“哦,奴婢知道了。夫人还想要些什么,奴婢刚好可以一道买了带回来。”出门一趟不容易,采薇总想着尽量周全些。
“再买些厚实的布帛来,等到开春,夫君该换一双新鞋了。”许知窈一番思索后郑重说道。
“夫人自己没有东西要买吗?上次你不是说城南余记的油酥烧饼好吃吗?要不我顺道去买几块回来吧?”见她事事都以沈郗为先,采薇心中生出不忍。
“好。”许知窈心头微动,朝采薇投去赞赏的眼神。
回到蔷薇院后,许知窈坐在软榻上翻着昨夜那本诗集,目光再次落到昨夜那首《无题》之上。
这本诗集是成亲之后沈郗转赠给她的已故表哥的遗物。在沈郗的口中,她的表哥是个虽落魄却才华横溢的男子,若非上京路上的那一场意外,也许他早已科考入仕,实现了他远大的抱负。
可为了救至交好友,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永宁九年那个萧瑟的秋天。
她无缘得见至死都牵挂着自己的表哥,却可以凭借这一本晚唐诗集追念一二。这也是当初沈郗把诗集赠送给她的原因。
她虽才疏学浅,却也并非一窍不通。这一本诗集里有太多笔触温柔的句子。
几首《无题》,每一首都是刻骨的相思,读来缱绻缠绵,令人心生向往。
从前沉迷于刺绣带来的安宁和满足,竟然不知道读书会是这般的乐趣无穷。
想到自己的浅陋和沈郗的渊博,她才恍然明白当初吴氏为何要尽心尽力地教养嫡出的四姐姐了。
她虽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却远远达不到能与沈郗匹配交心的程度。难怪夫妻独处时,他们常常相顾无言。
若是她能像四姐姐或者大嫂那样通文识墨才情斐然,或许沈郗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待她平淡了。
这桩姻缘是表哥用性命换来的,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辜负。她相信金诚所至金石为开,也相信皇天不负苦心人。
子嗣之事虽不能强求,可读书之事总是勤能补拙,只要她肯努力,必定会有收获。
取出了纸笔,坐在炭盆前,她神情专注地抄写着诗集中的句子。一笔一划写得格外认真。
门外忽然传来了清脆的叩门声,紧接着是一道娇滴滴的女声。“二夫人,奴婢们来给您请安了。”
许知窈写字的手一顿,大滴的墨汁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将她好不容易抄好的诗句晕染了一大块。
她既惋惜又懊恼,嗓音瞬间冷了几分,将笔搁在笔架上,冷冷说道:“进来吧。”
随着咯吱声响,紧闭的房门被推了开来,娉娉袅袅的两位女子从门外走了进来,正是秋词和迎霜二人。
许知窈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将桌上的宣纸收了起来,抬眸看向她们,淡淡问道:“有什么事?”
二人屈膝一拜,身穿粉色夹袄的秋词低声下气地说道:“奴婢整日无事可做,实在是心中惶恐,还望二夫人能让我们在您跟前伺候。”
秋词和迎霜眉眼低垂,瞧着分外恭敬,可许知窈却从她们的身上看到了不甘和野心。
她们住进蔷薇院不过才三日,这就已经等不及了。许知窈在心底冷笑一声,眼中露出了浓浓的嘲讽。
“我这里不缺人伺候,再者母亲送你们过来也不是为了伺候我的。昨日我都已经说过了,你们安心在撷萃阁住着就是。二爷公务繁忙,等忙过这一阵子,自然会有其他安排。”
许知窈的话音刚落,秋词和迎霜瞬间脸色发白,尴尬地垂下了头。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纵然她们心中不忿,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只得讪讪躬身离去。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许知窈心中郁闷,再也提不起兴致来,只能草草将笔墨收起来,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松柏发呆。
这时出门采买的采薇脚步匆忙神色慌乱地跑了进来,嘴里直嚷嚷道:“夫人,不好了……许家老爷出事了……”
采薇的话一说出口,许知窈的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瞬间出现了焦急之色,腾得站起身来追问道:“父亲出什么事了?”
采薇面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急促地喘了一口气,焦躁不安地说道:“许老爷被咱们二爷当朝弹劾了……”
闻言,许知窈瞳孔一震、面色刷白,摇摇晃晃地跌坐在了软榻上。
第13章 再生隔阂
晴朗了没几日的天空再一次阴沉下来,一场出人意料的暴雪在午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虽说是瑞雪兆丰年,可这场雪也未免下得太大了些。
不同于旁人的欢喜,许知窈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自从听到了许家出事的消息后,她只觉得天都塌了。采薇红着眼细细说着消息的来源。
原本她高高兴兴地出了门采买,可走到半道上就被一路尾随的许家小厮给拦住了。
那小厮是跟在许仕元身边伺候的长贵,每日跟他一道去当值的。今日朝会上,身为左佥都御史的沈郗弹劾了六部中不少贪污渎职的官员,其中就有许仕元的名字。
皇帝勃然大怒,当即就将一应官员革职查办。长贵自知大事不妙,一面派人回许府递了消息,一面亲自寻到了沈府外头。
可守门的婆子却拦着不让他求见许知窈。眼见着求救无门,他只能转身离去。可他走了不到百米,又心有不甘地来回徘徊。
好不容易发现了出门的采薇,怕被沈府的人发现,只能偷偷跟在采薇后头,走了好几条街确定无人跟着才敢现身求救。
采薇顾不上买东西,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长贵说的不甚详细,她并不知道许仕元为何会出现在弹劾名单上。
想到前天夜里她不过是问了一句,就被沈郗戳穿了她想为父亲说情的意图,那时沈郗拂袖而去,她只当作是此事有悖沈郗为人处事的原则。
可这才过了两日,父亲竟然就出现在了他弹劾的名单上。这是不是意味着,早在那时沈郗就已经知道了父亲贪赃枉法的事了?
那吴氏呢?她知道这件事吗?许知窈面色苍白,连眼眸中都出现了仓惶之色。
吴氏是父亲的枕边人,惯常是她为父亲打点官场上的人情来往,她又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可她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和自己明说?还要让自己去试探沈郗的底线,阴错阳差之下加剧了父亲的衰败?
眼底弥漫着层层水雾,她死死地咬住唇,一颗心跌宕起伏,几乎不能呼吸。
一个是她的亲生父亲,一个是她所倚仗的夫婿,两相对立,她又该如何选?
她就这么在软榻上枯坐到了黄昏。外头雪越下越大,采薇神色焦急地来回踱步,面上是难掩的忧虑。
沈郗沐雪而归时,许知窈仍是神色发怔地坐在软榻上。采薇仓惶不安地走上前去想要伺候沈郗宽衣,却被他挥手撵了出去。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静默。沈郗解下湿透的外袍挂在博古架上,眉眼清冷地走到了软榻前。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许知窈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视线与他交织在了一处。
沈郗的眼角微微下垂,眸中划过一抹了然,他语气平静地问道:“许家的事你已经知道了?”
看着他幽暗深邃却平静无波的眼眸,许知窈喉咙发紧,目光紧紧盯着他,语气艰涩地问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沈郗没有说话,却已经用沉默回答了她。
许知窈的眸中闪过一抹伤感,艰难地问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想起昨日他在书房里看过的那一本厚厚的《大周律》,她的唇边逸出了一抹苦涩的笑。
沈郗被她问得一愣,可片刻之间,眸中的疑惑就变成了淡然。他从没想过要把朝堂上的事告诉她,也不认为已经出嫁的她会受到许府的牵连。
看着他毫无波澜的面容,许知窈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的眼底爬满了悲伤,似失望又似满腹凄惶地反问道:“那是我的父亲,不论他犯了怎样不可饶恕的错误,至少也该事先就让我知道。”
沈郗眸光一沉,冷淡地说道:“无力改变的事,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不告诉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沈郗不愿意见她庸人自扰,更不愿意看她受到许家的胁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