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
来人正是三皇子萧煜珏,他悄然环视一圈,面对满殿调笑饮酒的画面,忍不住暗暗皱眉,直至见到黎梨独坐一案,这才微松一口气。
“姑母,侄儿不是有意来扰的。”
他朝身后挥挥手,数位随从便托着锦盘上来:“天家行宫夜宴,自然是越热闹越好。碰巧侄儿前日购得一批余南美酒,今日就不藏私了,拿出来各处宴客,也想叫贵宾们尝个鲜、尽个兴。”
说罢,他示意随从们将带来的美酒交由安煦查看。
安煦与内侍长略一翻闻,知是难得的美酒,当即笑了:“算你有心。”
就近采买的民间香酿自是比不上余南的美酒,她便招呼着侍女们往各桌上替换。
萧煜珏趁着众人忙活,自己也帮着提了一坛,却绕过数桌,径直往黎梨那处走去。
“表妹。”
矮案前的少女闻声抬起眼帘,许是酒意半浓,可以见到双颊飞霞,眸子里水光潋滟,即便不发一言也倒映着数不清的撩人情意。
当真是府里多少侍妾都比不上啊。
萧煜珏看得春心摇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黎梨眼见着他毫不避嫌坐到自己身侧,盯视的视线也令人觉得黏腻不爽,便不动声色往旁挪开了些。
“三殿下不用陪圣上宴客吗?”
萧煜珏哈哈笑了声,抬手将酒坛子按到案上:“酒过三巡了,抽空来看看你也无妨。”
他仿佛看不到黎梨蹙眉,随手开了坛子,眨眼就给她斟满了一杯:“有段时日不见,表妹都与我生分了,你对着老五尚且唤一声‘五哥’呢,怎么见了我就叫‘三殿下’,可是在埋怨我平日里不常陪你?”
“……”
这人是哪来的自信?
黎梨面无表情转开视线:“殿下说笑了,你已有家室,朝和不敢逾矩无礼。”
萧煜珏好笑道:“表妹说的是哪里的话?我皇子妃正位空悬……”
“正位空悬,但侧位可是占着人的。”
黎梨微微拧眉:“听闻瞿灵姐姐前几日才入皇子府,殿下与她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如今又是她的郎君,怎么能说没有家室呢?”
“我当是什么呢!”
萧煜珏展眉大笑:“妾室就是妾室,怎可作正妻论?”
他忽而眼睛一转,恍然大悟道:“表妹可是吃味了?”
黎梨:……你吃粪了,脑子里的东西这么臭!
萧煜珏听不见她的腹诽,志得意满地凑过来,又将方才斟的酒递到她嘴边,竟是想要当殿喂她,嘴里还七荤八素地哄道:“表妹别恼。”
“若说青梅竹马的情分,谁能比得过你我表兄妹二人?我的正妻之位一直留着,难道你还不懂我的心意吗?”
那边的紫瑶看着他的举止,紧张得手心冒汗:“郡主……”
黎梨偏头避开他的手,趁着他晃神,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杯:“殿下自重,我自己来。”
香风迎面飘过,酒杯落到了少女手上,她捏着杯盏,丝滑的衣袖下滑些许,露出半截莹白的皓腕来。
萧煜珏目光微凝,终于想起了今日的来意。
自那日在揽星楼门口撞见云谏,后者身边的神秘身影总是萦绕在他脑海里,叫他十分在意。
揽星楼那样穷奢极欲的酒色之所,若与云谏共处之人真是黎梨……
他不觉冷嗤了声,女子贞洁事重,不清不白的人,再尊贵也不配做他的皇子妃,顶多看在那张脸的份上,勉强容她做个妾室。
黎梨被他阴森的目光看得汗毛微竖,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她转着手中的杯盏,迟迟不动:“余南美酒性烈,我恐怕……”
“那就别喝了吧。”
萧煜珏即声打断,黎梨没料想到他如此爽快,正觉诧异,下一刻就见他双手擒来,似乎是想取走她的酒杯。
黎梨急忙松手避让,却不留神他动作一转,直接扯住她的袖子粗暴往下捋。
她只觉臂上一空,殿里堂风拂过,阵阵冰凉,这样的冒犯叫她再也憋不住火,也不管对方是何身份,瞬即抽回袖子,直接将满桌的酒菜拂到他身上。
酒水菜汁淋了萧煜珏半身,自诩风流的三皇子立刻变成了一只潲水鸡。
他眼中喷出火来,却不
是因为此刻的狼狈,而是——
“你这贱人——”
他看到了!
她的手臂上空得像张纸,守宫砂早就没了!
萧煜珏狠色上脸,狰狞地咬住了后槽牙。
第12章 卦语
这边动静太大,将满殿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纵情酒乐的妇人们大惊失色:“三殿下?”
“他怎么在这?”
“殿下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
安煦身边的内侍们反应极快,迅速围了过来,一拨人紧忙凑到萧煜珏身边收拾救场,另一拨意欲来问清情况。
紫瑶心知蹊跷,不敢再闹大,眼疾手快拦住了他们:“没什么大事,主子们吃多了酒,一时不察失了手罢了!”
这边的内侍们踌躇着驻足,人头攒动,后面的萧煜珏却压不住怒气了。
他摊手推开忙活的侍从们,黏糊着一身站起,油汁顺着锦衣下淌,看着脏糟不堪,他却无暇顾及,只怒瞪着双眼扫视四周,却发现黎梨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萧煜珏紧紧握起拳头,恨得牙痒痒:“且等着瞧……”
*
行宫内夜风习习,绿柳拂动,黎梨踏入疏影横斜的景园,挑了人少的路径,往安静处去。
她察觉到自己脚步略微轻飘,暗道这民间的香酿不容小觑,本来吹着山间晚风应该醒神些,但隐约的酒气又让她想起不悦的事来。
萧煜珏那畜生好大的胆子。
往日眼神轻佻也就罢了,他好歹是位帝嗣,她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却没想到今日他竟然敢动手。
黎梨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如今想起,愈发后悔方才那桌酒菜没给他兜头淋下去,气闷得提起裙摆,抬脚将路中的一颗小石踢下了湖。
“噗通”一声。
平整湖面被打破,涟漪泛起,一圈圈水波向外荡开,透明的波纹蔓延到一座小亭下,被灿黄的灯光染上暖色。
黎梨顺着移上视线,有道清瘦端直的青衣身影立在亭内,正借着灯笼火光,提笔在亭桌上描绘着什么。
黎梨鬼使神差地敛下脚步声,悄然来到亭边,看清那亭桌上的纸张画着远处的月下荷景。
半夜三更在这人静处画荷,实在新奇,她不免多看了对方几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她的神色就渐渐变了。
*
云谏撇下玩兴正欢的年轻伙伴们,百无聊赖地走出了前宫大殿,远方钟鼎声悠扬,空灵的乐音穿过北边玉堂殿,远传天穹,又落到他的耳边。
……是女席那边的乐声。
他回头再看了前宫大殿一眼。
她整晚都没出现。
云谏颇觉烦躁,那没良心的该不会真去挑乐伶了吧?
他有些耐不住了,又在心里将萧玳骂了八百遍,犹豫着要不要去北边看看,谁知刚出前宫院门,就在景园里撞见一道素色身影。
云承坐在一张石桌边上,面前摆着棋盘,见他过早出来,也不多惊讶,只浅笑招呼了声。
“手谈一局?”
云谏步伐顿住,眸光落在那黑白分明的棋盘上,半晌后平声拒了:“我不会。”
云承:“你不是学过?”
这平平无奇的一句话,陡然戳中云谏的痛处,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就锐利了不少:“你不是说我学了也没用?”
云承知道他心中芥蒂,却也不作安抚,只实话说道:“若是为了她,你学棋确实用处不大。”
“……”
云谏缓缓攥住腰侧的佩剑,只觉一口郁气梗在心头难上也难下。
说起这事……别人或许忘了,但他记得清楚,黎梨的及笄礼上,圣上曾令他的好兄长卜算她的命中姻缘,看看她的未来郎婿会是何等人物。
当时云承万般随意地掐掐手指,蘸取酒液写了则先见卦语,点明了两个要字——
“良缘私身为‘棋’,佳偶诚合在‘虎’。”
她的郎婿,定与“棋”、“虎”二字相关。
国师金口玉言,撼得满座哗然,为了这门天家姻亲,世族长辈们争先恐后地回头顾望,恨不得当场在自家子孙中找出一个擅棋又肖虎的来。
然而众人沸腾的热血很快就冷却了——偌大一个京城,少年英才数之不绝,奇玄的是,棋艺高绝者都不肖虎,肖虎者都不精于棋。
而云谏这样两头都不沾边的,更是多了去。
于是难免有人质疑:“云国师没算错吧?棋、虎二字当真能指示郡主的姻缘?”
“是啊,平日也不见郡主与相关之人来往啊……”
甚至有人暗窥安煦,嘟囔道:“该不会只是什么不打紧的露水情缘吧?”
坐于风波中央的云承气定神闲摆摆手,又是沾酒写下一句。
“情至深,意极重,乃至甘之于捐生,恨不得守死。”
此话一落,方才左言右论的人们面面相觑,反倒是看了半日热闹的黎梨笑了起来,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