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谏心静也心乱,走神似的看着她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摸摸野果,揪揪野草,弄脏手指后又佯装无事地往他衣袍上面擦。
他眼里渐渐带了些笑意,然后又见她拿起他的佩剑,兀自把玩了起来。
云谏突然有些微妙的预感。
她垂着眼睫,纤白的五指缓缓握拢在剑柄之上,浅粉的蔻丹划过粗粝的金属纹路。
“奇怪。”
她侧身靠到了他的肩上,轻声问:“我怎么记得,上次在山峰里摸到的剑柄,似乎要比这个粗上许多……”
“而且握着它的时候,它还会……”
云谏:“……”
他默默伸手掩下了她的话音。
第25章 心跳
萧玳提着草鱼回来时,刚想招呼众人烤鱼吃,就发现黎梨伏在云谏膝头睡着了。
少女青丝如缎,落在云谏绛红衣袍上,又在草地上倾泻成墨色湖泊。
方才还在湖边笑得恶劣的少年敛尽了乖张野气,一手搭在她的肩头,低头的神情堪称温柔。
饶是萧玳看了,也想认一句天造地设。
但还是十分不痛快。
他坐回火堆旁烤鱼,忍不住阴阳怪气:“天又不冷,这样挨着睡不热吗?”
云谏头也没抬,只朝旁边侧了侧:“那边不是还有一个人吗?你去挨着睡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萧玳下意识顺了他的指向望去。
沈弈正叼着一个果子,借着火光翻看白日的田畴地图,冷不丁听到那边二人的交谈,抬头就与萧玳对上了视线。
沈弈反应过来,吓得一哆嗦,嘴里果肉猛咽下去,险些把自己噎死。
他梗着喉咙慌忙劝阻:“殿,殿下,万万不可,微臣是正经臣子啊!不干那种事!”
萧玳:“……”
萧玳面无表情转回了视线。
……“滚”这个字,他今天已经说累了。
*
翌日清早,勤勤恳恳的户部侍郎就唤醒了大家,催着起身出发。
“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
山间林野里早霜明净,徐风清酣。
晨起的飞鸟绕树索群,幼雏相依,娇娇脆脆的啼声一路引着四人,踏上层叠相聚的落叶,临近晌午时终于越过参天,得见桑麻。
视野里农家在望,依着那张过分不靠谱的田畴图纸,临近行程的尾声,四人才见着齐整的农田。
袅袅炊烟在田边的砖瓦房屋间缓升而起,几人朝之走去,却没想到在偏僻田梗边过路时,会一脚踢上了几座东倒西歪的石碑。
是田畴界碑。
农田三亩或五亩地才立一块界碑,像这样笼统堆在一处的委实少有。沈弈长在民间,又身任户部官职,比其余几人更敏感些,拉着大家就要去看。
云谏仔细观察了番,叫来萧玳合力抬起一块最大的石碑,众人才发现这儿底下还有个半大不小的坑洞,似乎藏了不少东西。
沈弈没多想就跳了下去查看情况。
黎梨心知不差这片会儿工夫,耐心地等在旁侧,谁知站不了多久,远处的田舍间忽然传来一道孩童的嘶声哭喊,乡间的宁静骤然被打得粉碎。
“不要打我哥哥——”
黎梨脸色变了,是常三娃的声音。
不安感攀上心头,她提起裙子就往田舍那边狂奔而去。
“黎梨!”云谏忙回头喊她。
“别动!”一旁的萧玳同他吃力地抬着那块厚沉石碑,拦道,“你这时候松手走人,不用半会儿沈弈就会憋死在下面!”
说着他又躬身去催沈弈:“可以了没,你快些上来!”
黎梨飞快跑过田垄,左右拐入巷角,远远就看见一位清瘦青年抱腿蜷在家门口,痛声打着滚。
是常大哥。
青年原本就受了伤的腿非但没有好转,还被人以蛮力折出一个明显不正常的角度,半条裤管都被鲜血浸得湿淋。
二丫与三娃两个小孩手足无措,跪在一边失声大哭,他们身边是群差吏模样的汉子,为首那个还拿着把血淋淋的铁锹,正指着常大哈哈大笑:
“看啊,看他满地滚的样子……”
黎梨浑身血液都往脑袋上冲,想也不想就飞奔过去,猛地推开了他们。
“你们在做什么!”
为首的差吏没有设防,被她冲撞得一个趔趄,凉帽都歪了,幸得身后的同伙扶了一把,才没摔到地面。
歪了帽子的差吏意识到受袭,愕愕然回过神,朝黎梨诘问道:“你推我?”
当差吏这么多年,他还未曾受过这样的气!
他推开同僚,攥起铁锹过来:“哪里的黄毛丫头,活腻味了?”
那差吏来势汹汹,二丫眼泪都没擦干就吓得爬去拉黎梨:“大姐姐,快走,快走。”
黎梨一把将她拉了起来,躲也不躲就回头怒喝了声:
“放肆!”
她这声斥责太过气势凌人,那歪帽子差吏一瞬错觉,好似在小小的乡野里遇见了不容冒犯的天家威严,惊疑不定地刹住了脚步。
桐洲偏僻狭小,百姓淳朴,他当差良久,即使是在自家县老爷身上,也没见过这样叫人压力的威势,这面生的少女怎么会……
黎梨只管给二丫擦了眼泪,叫她把常大哥搀去一边,这才回首瞪视那名歪帽子。
“你身受官职,不好好安家卫国,却在这儿残害百姓?”
歪帽子稍微定了睛,看清她身上那身简单朴素的麻布衣裳,他缓缓醒了神。
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方才定是错觉!
他冷嗤了声,吐了口唾沫到路边,毫不在意道:“我怎么就残害了?”
“我们是差吏,收缴田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他们自个儿不懂事,拖延缴赋,耽误了上头的大事,才会领受这样的惩罚!”
说着,他指了指瑟瑟站在周围的乡亲们:“你问他们,好好缴赋的,可有吃苦头啊?”
黎梨环视一圈,那些乡亲们个个饥黄着脸,歪帽子差吏不过手指点了点他们,他们便吓得耸肩缩脑,如此畏惧,不知是平日里受了多少欺凌。
桐洲往年受锦嘉长公主管领时,一直都有民安物阜的美闻,没想到母亲走了不过几年,这儿的光景就大不相同了。
那差吏犹自得意,分外嚣张地提起铁锹指她:“赶紧滚开,再扰我们办差,老子连你也……”
“办差?”
黎梨抬手将他的铁锹用力甩至一边:“你办的算哪门子差?”
“大弘律法写得清楚,每月初五是田赋收缴之日,今日才初一,你们就上门逼缴,提前了数日时限,不是摆明了想要为难小老百姓吗?”
“到底是办差,还是借机欺人取乐,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被戳中不光彩的意图,歪帽子难掩羞恼,倾身上前就要擒下她。
“我们差吏忙得很!什么初一初五的,不过是哪日得闲就哪日来收缴,你信口雌黄就敢污蔑差吏,不知该当何罪?”
黎梨旋身避开他伸来的手,快步退到乡邻们的身前,大声道:“就算这收缴时日不是有意提前的,那你们动用私刑又是何理由?”
她提高了音量,朝周围的农家说道:
“各位乡邻们,大弘律法新政已出!凡是田赋缴纳不齐者,允与收押,耐为劳役,顶天了就是个城旦舂米的辛劳苦力,绝不会有伤肌损骨之罚!”
“他们为官作吏却知法犯法,动用私刑,是为残害百姓,绝非律法所允!你们不必害怕,大胆同我去官府告上他们一状,定有得他们受罚的!”
新政确如她所言,差吏们心知理亏,听见她这般怂恿,又急又气,当即要跳脚扑来。
“你这死丫头废话真多,只怕是嫌命长——”
然而,一把铁铲子“嘭”地一声挡到了黎梨面前。
一位中年庄稼汉子站了出来,粗声粗气道:“我就说呢,哪里有差吏不去捉贼拿赃,反倒日日想方设法来刁难我们农家的!”
他回头对自己的乡邻们说道:“大伙儿想想,别说
新政了,往年这儿还受锦嘉长公主管领的时候,也没见过延缴田赋是要断手断手的啊!”
“这几年过得越来越苦,我们还以为是律法趋严了……没想到啊,原来是你们这群黑心黑肝的差吏,仗着我们不懂新政,就在此处称王称霸,胡作非为!”
旁边胖婶子也站了出来:“实在过分!瞧瞧他们把常家娃子的腿都打成什么样了!那娃子拉扯两个弟妹,本就过得十分不易……”
提起这个,乡里乡亲们再也忍不住了:“把我们当傻子吗!”
“告他们!”
“对!去官府告他们!让他们受罚!”
乡民的指点与责骂声扑向差吏们,唾沫星子险些要把他们埋了:“滚!快滚出我们村子!”
差吏们作威作福惯了,哪里见过这样的反抗动静,一时间都慌了神,纷纷去看歪帽子:“大哥,怎么办啊……”
歪帽子站在沸腾人声中,一双眼睛像阴戾的刀子剜了四周一圈,忽然抽出腰间的长刀,转身就狠力劈在了身边的粮车上。
那上面装的是新收的庄稼,正要拉去开阔地晾晒的。
只是这里的农家吃不饱饭,屋舍破败,车架也不结实,被他这样粗蛮的力道一劈,瞬即就散了架。
金灿灿的谷子尽数泻下了车,滚进地面泥水里,一眨眼的工夫就变得污糟不堪。
“那是我家今年最后一岔粮啊!”
一位干瘦的老人哀嚎了声,捶着心口要扑上前,谁知那歪帽子手腕翻转,直接就将手里的长刀怼到了老人的喉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