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谏百无聊赖陪饮了两圈,酒水下肚,心里的不安却烧灼得愈发强烈。
他忍不住瞟向门外,这场宴会乏味,她该要无聊坏了。
云谏按住自己的心跳,就想起身去寻人,却见门口恰好拐进一位户部的随侍。
那随侍生了张喜庆洋洋的笑脸,似乎见谁都十分乐呵,到了云谏身前,仍旧笑吟吟的。
“云二公子,郡主让我将这个给你!”
他递上一个小布包,晃动间琳琅作响。
——“那到时候,我也送你一件东西好了。”
云谏想起那夜黎梨的话,立即展颜露出了笑意:“有劳,多谢。”
接过那布包,触手似乎有点金玉器的分量,云谏等不及地挑开绳结,往里看去。
只一眼,他刚浮起的笑容便瞬间凝固。
空荡的包裹里头,只静静躺着一块温润厚沉的脂白玉佩,还有一枚挂着梨花坠子的鱼形令牌。
这两样他都十分熟悉,都是他亲自送到她手上的。
若说有什么陌生的,那便是旁边的柔软料子,似乎是方素净帕子。
云谏愣愣然,拿起那帕子,却发现它被人绞成了几块碎片,上面有枝梨花刺绣,针脚青涩却认真,早已被剪得惨烈。
他反应不过来,怔忡着抬头望那随侍。
随侍触上他的目光,又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这个!”
他摸出一个小锦囊递给云谏:“郡主还托我传一句话……”
云谏望着前些日子才给她别上腰间的锦囊,那是嘱咐过她,若是药发时他不在,让她先服下压制药性的丹丸。
他听见随侍的转达,似乎听见她站在跟前对他说。
“现在不喜欢了。”
第35章 半夜
黎梨铰了帕子,丢给随侍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县府西南角落走去。
沈弈见她眼里盛着晶莹水光,生怕她想不开要做傻事,半步都不敢离。
他绞尽脑汁地回想着,试图宽慰道:“郡主,此时下结论还太早了些,毕竟云二公子不像是那种贪色重欲之人……”
“才不是呢!”
黎梨用力抹掉剩下的泪珠:“你不知道,他重欲得很!”
沈弈:“……”
……不是,云二公子你到底做过什么啊!
沈弈艰难挣扎了下:“我的意思是,此事蹊跷,说不定其中另有隐情?”
“隐情?”
黎梨驻足看来,嗓音有些闷:“你倒说说,若是你早有心上人,你会因为什么样的隐情,去给别的姑娘送脂粉与发簪?”
沈弈被问住了,支吾两声后含糊道:“或许是因为那姑娘日子过得凄苦朴素,我心生善意,顺手为之……”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觉得心虚牵强,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就听见黎梨哼了声。
“过得凄苦朴素,不是应该给她钱财银两才对么?”
黎梨收回视线,闷闷不乐地往前走:“
且不提他送去的脂粉与簪子多么暧昧不明了,单是他亲自替她插簪挽发,这就已经错得无可挽回!”
她经过一枚小石,抬脚就将它踢到了远处。
听着啪嗒飞石声,黎梨一低头更是委屈:“这世间真有姑娘不会用簪子吗?我都看出来了,她在那儿装,他在那儿陪她演,两人愿打愿挨,好一对郎情妾意。”
“倒是我多余了,不如成全了他们俩!”
沈弈眼瞧着县府的马厩逐渐出现在前头,心中一阵发慌:“成全归成全,郡主你这大半夜的,是要往何处去?”
“成全归成全,”黎梨冷笑了声,“我堂堂郡主,岂是任他欺负的?”
她迈步进了马厩,拾起一根马鞭,抬手就往地下抽了一道,“啪”地一声,草尘四起。
黎梨目光坚定:“我去找五哥,叫五哥打死他!”
沈弈:“……”
黎梨捞起裙子就要往马背上爬,然而姿势实在生疏,几下都踩空了马蹬往下滑,看得沈弈呲牙咧嘴。
他手忙脚乱地去接她:“郡主你别冲动,若真要去寻五殿下,至少也等散了宴席,我叫个随侍给你套车……”
黎梨不乐意,硬要挣扎着上马:“不行,我一刻都等不及了!”
两人一个往上爬,一个往下拉,正是好一番纠缠时,远处忽而传来一道怒喝声——
“屈成寿!”
马厩被这声怒吼震得晃了三晃,吓得黎梨、沈弈腿一抖,人仰人翻一并栽到了地上。
两人栽了浑身的粮草碎屑,好不狼狈,伏在地上懵懵然抬起头来。
远方确实有一道人影,正是都乡侯屈成寿。
近日来,无论是确定下乡路径还是寻找田畴图纸,户部都受了屈成寿很大的帮协,沈弈不免待他敬重。
他不满地嘀咕道:“哪里来的粗礼之人,竟然对着都乡侯大呼小喝、直呼其名?”
屈成寿已经朝人声处转了身,只见迎面赶来几位膀大腰圆的华服男子,无一不是气势汹汹的模样。
黎梨认出那几位都是蒙西当地最财大气粗的世家家主,方才在户部的秋收宴就十分目中无人,听说早早就离了席。
来者不善,为首一人指着屈成寿就破口大骂:“你把田畴图真迹给了户部?”
屈成寿一身紫衣,即便到了中年也腰杆挺直,在那几人当中格外清癯。
他颔首应道:“是的。”
那些家主暴跳如雷:“你害我们不浅啊!”
“你可知道,若户部真用了田畴图真迹,我们几家每年都得多交数千两田赋!”
沈弈看出他们要为难都乡侯,连忙支起身子就想出去帮忙,谁知下一句话传来,直接给了他当头一棒。
“出尔反尔!莫非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为首的家主气得捶胸顿足:“当年说好了,你与赵逸城负责作伪田畴图,将我们世家的田赋都分摊到百姓的头上去,我们得了益处,每年都给你们送一笔钱!”
“如今好了,钱你是收了不少,结果转身就把真图交给户部,完全不顾我们的死活!”
沈弈僵住了身形,全然忘了动弹。
先前他就想不明白,为何赵逸城要作伪田畴图,害农家百姓分摊数倍的田赋……如今听了才知,原来是拿了百姓的田赋去补贴世家的,劫贫济富当真黑心!
沈弈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屈成寿,这如兰君子都乡侯,竟然也参与了其中。
远处的几位家主分外激愤:“你让我们日子不好过,就不怕我们将此事抖给户部?”
“你也不想想,你往年收了我们多少银钱?恐怕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对面嚷得起劲,屈成寿却仍是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衣袖。
“何必如此激动,我给户部送图,也是为了我们好啊。”
他背起手来,轻描淡写道:“户部那群窝囊废太过婆妈,在这耗了一个月,也没有动身回京的意思,实在碍事。”
“我看不下去了,所以才给他们一张田畴图。那图虽是真迹,但时间太过久远,我们世家大族经年兼并,所拥有的田地要远多于田畴图上的记载。说到底,按那图纸缴纳田赋,我们也不算吃亏……”
“再说了,等户部那群废物办完差事离开,蒙西又是我们的天下。到时候想让那些破落百姓继续替我们分担田赋,简直轻而易举,你们有什么好害怕的?”
黎梨伏在马厩下方,想起前些日子衣衫褴褛的常家村长,他们日子过得不易,却仍安慰她“挺好”,而眼下这群道貌岸然的世家,膏粱富足,却还在算计百姓!
黎梨恨得攥住了一把草。
屈成寿犹在嗤声笑着:“我好歹也是三皇子殿下的表舅爷,你们也该再相信我一些……”
他话说得好听,那边剑拔弩张的氛围很快和缓。
世家们的态度松缓了下来,又拥簇到屈成寿身边,似改了脸色在奉承什么。
黎梨回头,低声对沈弈说道:“不行,这几人就是蒙西的蛀虫,有他们在,百姓们绝对没有好日子!”
沈弈点头道是:“看来我们回京之前,还得想办法把他们给收拾了……”
两人正埋首躲在暗处琢磨,却不料想下一刻会祸从天降。
附近的矮墙不知何时翻上一人,身影摇摆了两下,像是再也坚持不住了,从上面一头栽了下来。
来人摔落墙根,“嘭”地一声闷响,在这少人偏僻的西南角里分外突兀。
眼见远处的屈成寿一群人注意到了这边,沈弈心道不妙,拉起黎梨就要走:“郡主,此地不宜久留!”
黎梨忙不迭应了,谁知刚躬身逃了两步,一抹鹅黄裙摆径自闯入了她的视线余光。
……很眼熟,是今夜看见的,与云谏在一起的女子所穿。
她下意识看去一眼,却见对方蜷缩在墙根,显然摔下来后就失去了意识。
那姑娘怀里还紧紧抱着一物。
黎梨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沈弈拉着她的袖子,察觉到她的停滞,急得压声催促:“郡主,别停啊!”
黎梨说不清由来,心里兀的跳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甩开了沈弈:“你先走!”
她飞快扑到那姑娘身边,伸手一扒拉,发现对方怀里紧紧护着一本册子,似乎很是重要,即使晕了过去,也抱得用力,黎梨压根扒不下来。
沈弈远远窥着那边要来人,急得跳脚:“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管云二公子的姘头!”
短短一瞬间,黎梨却蓦地想起那日在天香楼前的幻觉——云谏伫立苍梧城关,背向弦月,迎面胡虏大军挽开弓箭。
是个不清不楚,不知真假的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