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间全是艳俗的熏香味,除了她自己身上的花香,她再也没有闻到其它能令她安心的气息。
约莫隔着一道门的距离,传来些人声的交谈。
“捂过迷药了,估摸着还得晕一会儿呢……不过二爷,那可是天家的郡主啊,你真的敢……”
“有什么不敢的?”另一道男子嗓音嗤笑了下。
“大哥捉了她,难道还想过放她走吗?横竖早晚都是死,那张脸,不玩玩多可惜啊……”
黎梨一阵恶心,听出那是屈家那浮光锦纨绔的声音。
她艰难地撑起眼缝,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雕花木床上。
入目是四面金碧相辉的红漆墙,才九月金秋,屋里已经铺满了厚实毛绒的兽皮地毯,还错落立着几个四方沉重的青铜架,干桂香枝在火盆里噼啪烧着。
她勉强支起身子,几个动作就疼得她大口喘气,只得使劲掐住掌心唤回些神思。
门外的交谈到了尾声,有人掀开帘子进了门。
“哟,郡主大人,竟然醒了?”颇轻浮的语调。
黎梨不愿露出不妥,竭力聚起眼里的精神:“沈弈呢?”
“沈弈?”
屈
正奇似乎想了想,很快明白,挺着满身肥膘踱步过来:“你说你那位小情郎啊?”
他饶有趣味地笑道:“郡主大人好有情义,只可惜,你的情郎没你这么好命。”
“他敢派人来我们屈家偷账本,就该知道后果有多么严重,若他再不把账本交出来,只怕活不过两日了。”
黎梨这才知道,那小太监怀里护着的册子,是屈家的账本,想必事关重大,她有些庆幸自己当时没有气昏了头就走人,而是将他埋进了草堆里藏起。
不过……
黎梨平眼看着他:“你们为难沈弈也没用,派人去偷账本的,不是他。”
屈正奇皱眉:“那是谁?”
黎梨笑了声:“是我真正的情郎。”
屈正奇显然看出她没有要配合的意思,眉头皱得更深,但很快又松开。
他趾高气扬地走到床前圆桌旁,笑得戏谑:“郡主大人,这里是蒙西的屈家,我若是你,就该看清些自己的处境。”
“我大哥只要挥挥手,就能让人掐断你这截细细的脖子。”
他掸着自己身上的浮光锦面料,得意道:“眼下就只有我能救你了。”
“你若识相,就该好好哄哄我,说不定我保住了你的小命,还能让你过得比当郡主的时候更舒坦……”
黎梨使劲掐紧自己的掌心,冷冷笑了下:“你事事不行,做梦倒是挺厉害的。”
屈正奇毫不在意,抬手就解开了自己的腰带,甩去一旁,敞着外衣走近她,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邪笑着。
“大哥早说了你这丫头伶牙俐齿,就是不知道,其他工夫可还了得?”
黎梨说不清是恶心还是药效,只觉喉间一阵阵腥甜,腹腔的烈火似乎快要把她烧穿过去,痛得她俯身跌回床边喘了口气。
太痛了。
她指甲已经掐得掌心的软肉凹痕深陷,但这样的刺痛对比身上的火焚,简直轻微得可以忽视。
她难受得直不起身来,身上的花香完全不受控制地在暴涨。
屈正奇也闻到了,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
他马上顺着香味发现了床边少女的异常,嘴边的笑容咧得更开:“郡主大人这是怎么了?不舒服?我来帮你检查一下吧……”
黎梨弯着腰,低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屈正奇笑嘻嘻地凑上前。
黎梨再次低声说了句。
屈正奇听不清,颇有兴致地弯下腰凑到她跟前去听:“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黎梨猛然提气起身,徒手就抓住床边的铜质火盆,“呲啦”一声被烫得满手灼伤,她却咬牙握得更紧,回身用力,给屈正奇劈头盖脑地砸了下去。
“啊——”惨叫声骤起。
屈正奇顿时满面烫红,捂着脸连连向后跌。
点燃的干桂香枝结结实实从他头上、脸上滚了一遭,又“噼啪啦”地砸到他的身上,掉到地面,明亮的火星转眼就烧着了他那身晶光盈盈的浮光锦。
掌心的新鲜痛感短暂地压下了酒药,黎梨踉跄起身,扑到了房门后头。
“二爷?”
很快就有仆从们发现屋里的动静不对,争先恐后地推门进来,看清房里着火打滚的人是谁后,顿时吓得半死:“二爷!我们来了——”
众人取棉被、取水就要扑火,黎梨一鼓作气,又握住旁边的另一个火盆,忍着自己皮肉被烧灼的声音,直接掀到了门口地面。
兽皮地毯点燃得更快,明火立即窜起,众人更是手忙脚乱地要避开,趁此时机,她跌撞着冲出屋子。
外头的天刚刚擦亮,新鲜的空气迎面扑来,黎梨浑身酒药的热意,却仍是意外地被冷一哆嗦。
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赶来,黎梨发晕的脑袋根本无从细想,只得循着本能闯入树丛遮蔽的路径。
身后各响嘈杂,不少人喊着“走水”,她艰难喘着大气,一树撑着一树地往外跑,任粗糙的树干将掌心的烫伤划得血肉模糊,甚至恨不得再痛一些,好将酒药压得更狠一些。
黎梨知道身后肯定还有人在追她,她腿骨都在颤软,却半刻也不敢停,远远看着临街的白墙,用尽全力朝那跑去。
只要翻过了墙,便是坊市,是街道,有数不清的百姓商人,那才是她真正的活路。
迷糊间也不知道被花枝划了多少道,黎梨磕磕绊绊地跌到墙根,那有一口半人高的大水缸,恰好是她能爬上去的高度。
身后的脚步声趋近,黎梨竭力稳住心神与手脚,好不容易才攀上墙头,心头的喜悦几乎要在一瞬间埋没她。
却又在下一刻灰飞烟灭。
她后知后觉明白,为何金秋九月,这儿就铺设着地毯火盆,为何她身上的酒药焚烧得剧烈,她还是被冻得一阵一阵地哆嗦。
甚至至此才恍惚发觉,她一直没注意到,这里的临街院墙异常安静,半点小贩街坊的声音都听不见。
因为这儿外头不是县城街道,是高山深谷。
她跨坐在墙头,看到十数丈的不远处便是临空悬崖,唯一的下山道路,已经有屈府的人提着刀剑、绳索绕路赶来。
黎梨往后望了一眼,府内的追兵已经逼近墙根。
她几乎没有犹豫,跳下院墙,拼着一口气扑到悬崖边上。
“郡主且慢!”
身后一声高喝,都乡侯屈成寿拨开簇拥,快步赶到众人身前,听了仆从们的回禀后,眉头皱成了锁。
“郡主千万不要冲动,是我弟弟不懂事冒犯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且原谅他一遭,快些从悬崖上下来……”
“下来?”
黎梨站在悬崖跟前,回头只见遥遥崖底的溪河,被凌厉山风刮得脸颈生疼。
许是人死之前都善于珍惜,她甚至觉得此刻的酒药烧得十分痛快,似乎在提醒自己还活着。
“你们真是有趣,敢悄悄杀人灭口,却不敢看我站悬崖边上?”
“怎么?怕我坠崖落水,尸身冲到别处被人发现?怕我身上留了什么线索,这谋害皇亲的罪责会查到你们头上来?”
屈成寿面色还算镇定:“什么谋害?郡主说笑了,我们不过是请你入府喝了个茶……”
“喝茶?那我留下线索也无所谓了?”
黎梨笑得猖狂,甚至有些恶劣。
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朝他挥了两下,满意地欣赏着他瞬间扭曲的神情。
“认得吗,刚从你弟弟身上扯下来的。”
屈成寿的如兰君子风采已经荡然无存了,恶声恶气道:“你这样苦苦相逼,到底是想做什么?”
黎梨收好玉佩,不紧不慢从头上拔下根银簪子,放在手里把玩了番:“你们到底是皇后母族的亲眷。”
“眼下多事之秋,就算查出你们苛税敛财的账册,圣上也未必愿意因此得罪皇后母族、败坏嫡亲三皇子的名声……”
“说不定最后只是赵逸城背了黑锅,而你们就算被革官罢爵,但也能保下一条性命,焉知不会东山再起,再次祸害百姓?不过——”
“逼死皇亲就不一样了。”
黎梨抬手用力将簪子抵到喉间,尖利的簪头瞬间在她颈上划出一道血线。
“住手!”屈成寿也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黎梨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声音却是冷静:“横竖落你们手里都是死,我不如死得有用处一些。”
“我失踪了,整个大弘都会找我。”
“等我的尸身被人发现,身上的伤痕还有自裁的痕迹定然能被验出,你弟弟的玉佩既在,我姨母与黎家都不是吃素的,定能查出真相,圣上保不住你们!”
屈成寿终于意识到自己摊上了大麻烦,一时之间他又怒又急:“你个疯婆娘,没想过向我们求饶吗?你气性这般大,连死都不怕?”
黎梨紧紧攥着银簪,往后退了两步,听见脚边的碎石“噼啪”往山崖下掉,又渐渐消失在呼啸的风声中。
酒药烧得她目眩头晕,掐得血肉模糊的掌心也没有知觉了。
她清楚自己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了很久。
屈成寿还在对面呼喊着什么
,试图说服她下来,似乎承诺了一箩筐的好听话语,但是黎梨已经无心去听了。
颈间的皮肉被刺破,痛觉尖锐,莫名让她想起她在某人肩上咬下的两道牙印。
有两颗虎牙的尖锐印痕深刻,甚至隐见血迹,想必他也觉得很疼。
黎梨衣摆褴褛,在绝壁山风前摇摇欲坠,似乎风再大一些,她就会被刮下深渊,摔碎一身玉骨。
但有些情绪泛上心头,逐渐盖过了害怕。
是愧疚,还有后悔……
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叫随侍传给他的那一句,实在是太糟糕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