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殿下在上,晚辈云谏……”
殿内少年嗓音清越,随着庭院里楸树枝叶的摇响,告旋奉入挂月九天。
和畅的秋风卷起一地的金黄落叶。
待云谏再次回到庙宇门前时,黎梨正捧着鸽子笼笑得眉眼弯弯。
她指尖点了点那只蓬毛鸽。
“往后你就叫‘云三’!”
云谏:“……”
他步伐微顿,黎梨见到了他,提着鸽子笼朝他跑来:“你将我的知己带回来了!”
她笑得愉快,转念又有些不满,嘟囔道:“方才你去哪里了,我还想让你见见我母亲……”
“见了的,”云谏接过云三,轻声回道,“我上过香了。”
黎梨有些意外:“上过香了?你同她说什么了?”
云谏牵起她往前走,低低笑了声。
“不告诉你。”
*
宣威节庆延续已久。
节庆前后的夜晚,郜州的百姓总会提起一盏盏荧荧灯火,踏出威严城墙,来到数里外的干凉沙漠上。
人群的热闹会将沙洲的寂凉驱散。
大小篝火在黄沙坡上燃起,百姓们围坐在焰火边上饮酒谈笑,姑娘们悦耳的歌声悠扬娓娓,少年们在沙丘上游戏玩闹,追逐一顶帽子、一件外裳,笑得爽朗开怀。
远处还有孩童央着大人为他们点烟花,于是细白烟气窜上夜空,“嘭”声起,绚烂的色彩绽开,照亮沙坡上一张张可掬的笑脸。
四人备了酒,也入乡随俗地燃了堆小小的篝火。
受四周欢闹氛围的影响,萧玳与沈弈很快就喝得兴起,两人站在沙坡上,一个远眺着沙漠尽头的遥遥金赫,高声唱起了沙场战歌,另一个骋目极西的故土,纵声吟咏苍梧的诗词。
四周还有许多老百姓,十分捧场,替他们卖力鼓掌喝彩。
但也不妨碍黎梨觉得丢人。
她默默离那二人远些,往云谏身边蹭去。
云谏也贪了杯,酒香满身,屈起一条长腿坐在沙坡上,撑手撑得恣肆。
见黎梨蹭过来,他稍微侧目投去一眼。
黎梨莫名感觉他面上不显,但实际醉得不轻。
自二人在揽星楼里喝了那壶酒后,她已经许久没见过他这样带着些难驯野气的眼神了。
他不会忘了她吧?
她试探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却被他反手握住了,拢入掌心里肆意捏了捏。
“你的手好软啊。”
黎梨:……
好消息,他没忘记她。
坏消息,他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她权当没听见,耳边又传来沈弈的高呼:“苍梧大小百余战,杀敌无遗残!”(1)
太过激昂,她忍不住回头,小声问云谏:“苍梧离这儿很近么?”
云谏遥望西边,无际沙漠隐入地平线。
他仍捏着她的手,懒洋洋应道:“不近也不远,左右隔着五、六个城池。”
“哦……”
手上的揉捏力度实在难以忽视,黎梨甚至觉得有一些不清不白的意味,她想缩手,对方却不肯放。
“你再给我玩一会儿。”
黎梨:……听着更奇怪了。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的小臂,只见玄色的护腕扎得紧,勒出的肌肉线条紧实又匀称。
黎梨看了半晌,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在他腕间划了个圈。
云谏顺着她指尖的动作望来。
黎梨在思索里轻声说道:“听闻那年苍梧失守,大弘军队与胡虏鏖战七日,千难万险才破开城门,在夜夺回失城。”
她转头看向云谏,终于问了句:“攻城那夜,你在吗?”
云谏仍注视着松松搭在他腕上的葱白指尖,良久后答道:“在的。”
黎梨心跳乱了一拍。
她几乎就要脱口问出,她的朝珠是不是在他那里,却又生生止住了话头。
他握着她的手还在微微颤着,不知何时才能重新握稳屠敌的长弓,现在提起旧时辉煌,总像是在故意戳人伤处。
再说了……
黎梨目光重新落到沈弈身上,后者已经醉得彻底,倚着一根横木,四仰八叉地睡得香甜。
他微乱的领口里隐约可见珠串的影子。
人们总爱随身带着自己喜欢的物什。
她与云谏在一起这么久,看得彻底的时候,也没在他身上见过半点朝珠的影子。
他要么就是没有朝珠,要么就是没将它放在心上,无论是哪一个原因,似乎她都没有必要再去细问……
黎梨想得出神的时候,身旁的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立即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回来。
云谏的话语有些不讲道理:“我不喜欢你看他。”
她觉得好笑,难得哄他:“好,不看他。”
想着另两位醉鬼都睡得东倒西歪了,她好声同他说道:“你也睡一会儿?”
黎梨自觉自己问得温柔,若是在往日,他大概会答应得十分爽快。
可眼下云谏半天不吭声,眸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耐心等了下,听见他说:“你亲我一下,我就睡。”
黎梨:……
她不愿与醉鬼计较,但又实在局促,难为情地望了眼四周,对面萧玳还在半迷半醒喊着什么。
她轻力握了两下他的手,小声道:“我怕……五哥在呢,而且还大庭广众的……”
柔软的力度按到指尖上,云谏似乎回了些神。
他没想为难她,便揽过她的腰,示意她靠到自己身上一起睡会儿。
黎梨感受到他拉近的动作,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她听着
周遭喧嚣的言笑声,好一番磨蹭,终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闭了闭眼睛,飞快地往他脸上亲了下,又做贼一般迅速撇开脑袋。
她借着篝火的掩映,暗暗偷窥着萧玳那边的动静,却发觉握在自己腰间的手收紧了些。
云谏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
黎梨察觉到他久久停留的视线,意识到许是不够。
她内心挣扎半刻,还是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子贴近他。
身畔篝火暖意熊熊,她带着些微的凉风,扳过他的肩膀,柔软的唇瓣蹭上他的唇。
少年身上染着酒香,仿佛呼吸间都能沾上他的醉意,她学着他的样子,青涩地舔过他的唇角,轻柔含弄,毫不意外地感受到自己腰间的手收得更紧了。
但他始终没有回应她的亲吻,甚至没有闭上眼睛,看着她的神情还有些探究。
黎梨渐渐觉得沮丧,低头退开:“……我亲得不好?”
“不是。”
云谏将垂头丧气的兔子揽到自己身边,低头问她:“不是说害怕么,怎么还亲?”
黎梨闷闷不乐,应道:“因为你想……”
“我想就可以了?”云谏似乎笑了声。
黎梨没多想,理所当然地要点点头。
云谏却抬起了她的下巴,认真道:“我想也不行,你应该说‘现在不可以’。”
黎梨倚着他身上的温暖,好像真的染上了他的酒意。
她下意识跟着他重复:“现在不可以……”
云谏又笑了下:“那什么时候可以?”
黎梨眼里划过一丝茫然,显然想不通他这番问答的缘由与答案。
云谏耐心道:“你不怕的时候才可以。”
“黎梨。”
他像启蒙的师长,清清楚楚地教她:“我们二人经事亲密,你总是信任于我。”
“可若是让你觉得害怕,那无论我再怎么想,也是不可以的。”
他想了想,又说:“对待旁人更是同样的道理,明白吗?”
黎梨听见篝火的爆鸣声,似乎融进了他的嗓音里。
她仰起脸看他,眼眸里的水光晃了晃。
云谏觉得自己大概又要醉了,搂住她倚到身后的横木上:“你也睡一会儿。”
黎梨“嗯”了声,却没有闭上眼,反倒摘了自己发髻上的簪子下来把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