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梨期冀地等了几日,却没想到会石沉大海。
好些日子下来,竟然了无回音。
小郡主的期盼落了空,心绪有些不好了,连带着笔下的经书也抄出不少纰漏,重写了一张又一张。
紫瑶宽慰道:“许是云二公子太忙了。”
能有多忙?
黎梨想起在蒙西县城的时候,她得了张女儿家的新酒宴请柬,不过传信同他说了一声,他就连夜从三乡策马回来,还不忘给她摘一支鲜嫩的棠花。
“再忙,难道都没时间给我传一封书信吗?”
“甚至收到了我的信,他也不回我。”
黎梨受了冷待,又气又委屈,当天夜里气得睡不着,索性起身,愤愤地在笺子上涂了只黑心大王八,第二日又叫紫瑶送去了云家。
再次石沉大海。
她闷声不再作响,抄完了经,终于等到了腊三十的年节。
市坊百姓,千家万户都张灯结彩,庆贺新年纳庆、嘉节长春,但与此相反的是,所有皇室宗亲都十分低调。
今日是锦嘉长公主的冥寿。
惯例免了披红挂彩,只在承祧行宫办一场家宴。
时隔小半年,黎梨再次踏上行宫的石径,瞧着熟悉的一草一木,都有些恍惚。
她的步伐停在一片花林外,望向林木交映的园景。
就是在这里撞破了萧煜珏与瞿灵的私情,所以才会有后面的事情。
黎梨怔忡着,身后恰时响起一道招呼声。
“郡主!”
黎梨循声回过头,有些诧异:“沈弈?”
她望着走近的官服少年:“你怎么来了?”
今日这场不是皇室的家宴么,听闻几位皇子被游学绊住了脚,都没能赶回来参加,怎么沈弈倒是来了?
沈弈一身顶冠垂绅,是鲜见的正式。
他见了黎梨,露出几分随和笑意:“郡主不必惊讶,毕竟蒙西曾是锦嘉长公主的封邑。”
“这次三乡改政的差事办得顺利,圣上说长公主殿下如若得知,大概也会觉得欣慰,所以嘉奖户部参加今日的皇宴。”
黎梨视线稍移,果然看到不少眼熟的户部官员,衣紫腰黄地步入行宫。
她仍在向后看。
沈弈却拉她走,笑道:“云二也来,但他要务在身,得晚些时候才会到。”
“我们先进去。”
行宫居中的景福殿正殿之内,欢腾歌舞一概都无,唯有空灵的钟鼎乐声,敲击出缓缓悠悠的氛围。
黎梨等人入了殿,不承想圣上萧翰与安煦长公主已经到了,两人正对头低声,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没想到要让天家久等,黎梨等人连忙叩首行礼。
萧翰听见声响,停下了与安煦的话语。
他对着辛劳奔波的一众臣子,端正的眉眼里露出些温和笑意:“不必拘礼,今日只是家宴,都自在些。”
黎梨刚起身,就注意到萧翰投来的目光,她想老实唤一声“圣上”,却听见对方颇慈爱的声音。
“迟迟,小半年不见,你长胖了些。”
黎梨一滞,当即解了斗篷入席,语气不大好:“舅舅别说了,这话我可不爱听!”
萧翰难得受一回冷脸,他哑了哑,对安煦无奈笑道:“这孩子,哪有半分像长姐?”
宴席既始,黎梨将抄的经书交给念诵的僧侣,看着殿外的万字铜鼎焚起佛香,将冗长的经稿逐页吞没。
萧翰触景生情,感慨道:“宫里比不得寻常人家,当年我们兄妹三人算不得受宠,母妃也亡故得早,若非长姐事事小心思筹……”
为人君者到底不露形色,说了几句就摇摇头,垂眸转着指间酒盏。
户部的老人们主动接了话:“锦嘉长公主自幼聪慧,远见明察,别说我们了,就连蒙西的百姓提起长公主,也是人人景仰称赞。”
杜大人想起了这趟蒙西的归程,与羌摇使臣们同行作伴,确实处出了几分真情谊。
他摸着花白的胡子,远远回忆道:“说起来,当年羌摇投诚,与我朝通商建好,也有锦嘉长公主的一份功劳在……”
安煦原本在思量着什么,听闻提起羌摇,不由得苦笑了声:“当年长姐与羌摇可汗……唉,到底有缘无份。”
萧翰默自搁下酒盏。
当年他年幼登基,外戚横行,为替他固权营生,锦嘉舍下年少情缘,下嫁给黎家为妻……
可以说他与安煦能有今日的一切,都是长姐在背后牺牲成全。
萧翰转眼望向黎梨。
小郡主不是伤春悲秋的性子,满殿的追怀话语,她却只管将注意力放在桌案的琉璃盏上,对里面的山药糕赞不绝口。
萧翰想起长姐的婚后不和、郁郁而终,心中顿时愧意上涌。
黎梨是她留下的血脉,他如何不疼惜,可如今,外患临在眉睫,有些事情当真属于无奈……
安煦察觉到皇兄的伤感,暗叹了声,故作轻松地揭过话题:“罢了,说这些做什么。”
“如今大弘与羌摇交谊,是两国安定的好事。”
她朝众人举起酒盏,笑道:“在座各位都是与羌摇一道入京的,如何,都见过羌摇的小可汗了?”
“自然是见过的。”
户部众人纷纷应道:“小可汗性情纯善,爽朗大方,确有几分他父汗的风采!”
安煦与萧翰对视一眼,又错开目光,似不经意地笑道:“确实像他父汗,都说想要做我们大弘的女婿呢。”
此言一出,满殿的声响都静了瞬。
户部众人一路都瞧出了端倪,下意识望向黎梨。
安煦接着就唤道:“迟迟,你怎么看?”
黎梨原本觉得事不关己,听见自己的名姓,手中银箸微顿,终于抬起了头。
此时,景福殿之外,正解着长兵锐器的少年听见问话,也停下了动作。
他受着廊柱的遮掩,一双琥珀眼眸扫过殿内场景,径直落到那名少女身上。
“没看法。”
几案前的黎梨面色平静,信手夹起琉璃盏里的山药糕,话语直率。
“舅舅,姨母,我有心上人,对旁的男子没兴趣。”
字字清晰传到殿外,云谏低头隐回阴影里,悄然笑了下。
他麻利地剥下长剑弯弓,递给小黄门,转头催着父亲云天禄速速进殿。
云天禄纳闷了:“你今日着急些什么啊……你爹我可是个瘸子!好没孝心!”
但还是嘟囔着快步跨进门槛。
云谏跟在父亲后头进去。
新客到来,但满殿没人有空管他们。
户部众人瞧出些内情,眼观鼻鼻观心,纷纷低下头不敢参合天家家事。
当堂的圣上与长公主面向黎梨,脸上满是意外之色,显然没预料到会问出这一句。
事情的走向有些脱了控制。
安煦压不下讶异,险些就要站起身来,几案上的碗盏都被晃琅珰作响:“此话当真?”
“你,为何你之前都没说过?”
“哪家的郎君?”
萧翰下意识问道:“他在哪呢?”
黎梨更平静地夹菜:“不知道,许是把我忘了吧。”
殿内愈静,萧翰与安煦熟知她的性子,知道八成是句真心话,更是摸不着头脑地互相对视着。
户部众人头压得更低。
只有黎梨听见了临近的皂靴踏地声。
她似有所感地侧过头,看到许久未见的少年,一身武官劲装风尘仆仆,利落迈开长腿,大步而来。
行宫大殿灯火如煌,将他的面容五官照得清晰,少年神色端重,唯有经过她几案的时候,似不经意地向她瞥了眼。
黎梨从他挑眉的动作里读出几分似笑非笑。
“胡说,我可没忘。”
他声音说得轻,只让黎梨一人听清,她悄然握紧了手上的银箸。
从蒙西回来后,这还是第一次当着自家长辈的面与云谏见面。
黎梨自问心思开明,不怕直率承认自己有心上人,但不知为何,当那人真切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就好像有些缥渺抽象的情绪,一下
子落到了实处,令她也莫名生出些羞赧情怯来。
她避嫌似的挪开了目光,却没能挪远。
云谏随着父亲端正行了礼,上首的萧翰回过神,暂且压下家事,笑道:“来了,快坐。”
新客与主家客套着,黎梨的目光停留在了云谏的腕间。
有串金线玄珠在他的玄色护腕上缠绕得缱绻,正随着他的动作浮光细闪。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他将朝珠戴在手上。
黎梨抿了下唇,见他落座对面的席位,一抬起眼就找她,见到她就笑。
迎着对方的清朗笑容,黎梨记仇地撇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