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以为还有一番好磨,谁知云谏捞她过来,从善如流地将坛子递到了她唇边。
黎梨被这样的顺利弄迷糊了,稀里糊涂就张了口,下一刻,酒液倾入少许,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小小半勺的酒液烧得喉间一阵火辣。
她飞快推开云谏,俯到旁边呛咳出声。
黎梨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泪朦朦问道:“这么烈?”
“没想到你会要喝。”
云谏笑了起来,替她抹开眼尾泪花:“早知道的话,我就买点甜果酒了。”
“不过这样也好。”
他又说道:“省得你贪杯。”
黎梨这下是真委屈了,偏生是自己讨要的烈酒,没法同他发脾气,只能愤愤闷闷地撇开脑袋。
碰巧,不远处的街口有摊茶档,惊堂木一声拍响。
黎梨的目光落下,那里有位穿着长衫的说书先生。
他正讲着一则志怪故事,说是山间的狐狸化为貌美女子,与赶路的书生邂逅,如何造就一段奇缘。
他绘声绘色,说得有趣,引得围听百姓们聚精凝神,一门心思全都放在他身上。黎梨也被吸引了注意,越听越起劲,甚至想坐近些去听。
正要挪位,身边人在说书的动静里,不轻不重地嗤了声。
她循声回头,看见云谏撑着手臂,低头把玩那只酒坛子,脸上神色懒洋洋的。
黎梨转眼就忘了方才的插曲,好奇道:“嗤什么?”
想起他家中有个修道的神棍兄长,许是耳濡目染,也会憎恶妖精鬼怪。
她开玩笑道:“不喜欢狐女?”
云谏正将酒坛子抵在檐瓦上转着小圈,闻言微微一顿。
黎梨没见他抬头,只看见他手里的酒坛子又转了两圈。
云谏答道:“不是,挺喜欢的。”
……可那不是狐狸精么?
听见他说喜欢,黎梨一言难尽,疑心这人莫不是醉了,怎么在她跟前也胡言乱语。
下一刻又听他说:“只是狐女实在不该配书生。”
黎梨打量着他,试图从他垂落的额发下辨认几分神色,随口应着:“那该配什么?”
云谏抬头对上黎梨的视线:“禅师。”
他笃定道:“狐女就该配禅师。”
黎梨嘴角抽了下:“……”
妖精配个捉妖的,这人果真醉得不轻。
难得见他酒意明显,她忽然生了些逗弄他的心思。
她凑了过去,憋笑问道:“为何配禅师,莫非狐女喜欢佛法,想要与他一同修行?”
云谏闻到晚风送来她身上的花香。
眼前的少女一手搭上他的膝头,倾着身子看他,与那场荒唐梦境里的姿态一模一样。
只是桃花眼里闪着狡黠又戏谑的芒光。
这没良心的该是以为他醉了。
云谏淡定看着她:“山野的妖精心性顽劣得很,怎会想要修行?”
没再听见他说胡话,黎梨有些失望。
云谏似笑非笑地接道:“狐女喜欢禅师,起初不过是见色起意,贪图那张红尘皮囊罢了。”
黎梨试图从他话语里揪问题:“那禅师呢?”
“他修身立行,会愿意以色侍人?”
云谏悠悠应了声:“他没出息,还挺愿意的。”
黎梨还真听进去了:“然后呢?”
“然后……”
云谏拨开手里的酒坛子,语气里透着莫名的畅快。
“然后禅师死心塌地跟了许久,淌了半身血,终于苦尽甘来——等到了她回头正眼看他!”
黎梨终于听明白了他的编排。
她挨到他身边去,温声软语地叹着:“禅师好可怜啊……”
“可怜吗?”
云谏看见她十分自然地挽过他的手臂,泛红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他袖间的布料,揉出几道柔软的褶痕。
云谏似在沉吟:“他说他也挺后悔的。”
他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回来。
后悔?
黎梨刚听到这一句,手里就空了。
她懵懵然抬头看他,还未问出声,就被他捞进了温暖的怀抱中,冻得微红的双手也被他握着塞进了衣襟里。
十指被暖热的体温熨烤着,逐渐摒去了麻木,恢复连心的知觉。
她一时有些怔忡。
云谏搂住怀里发呆的兔子,兀自笑了。
“他好后悔,没早些发现她这样心软。”
“早知道苦肉计有用,当年捉蛇的时候,他就不要那几分骨气了,真该在她面前好好哭哭疼。”
云谏思索着道:“不说喜欢,但至少能讨到她的两分好脸色吧……”
至少不会见到他就像只炸毛的小猫,见他靠近就示威似的亮爪子。
黎梨听得忍不住笑:“你好无赖!”
学了那么多兵法,全都用在她身上做盘算了。
云谏心道,他真该再无赖一些。
灯节繁华,夜集也空前热闹。
几道令人不虞的嗓音恰时从檐下的商铺传出,云谏一听到,眸里的情绪就冷了下去。
他揽着黎梨坐了会儿,终究有些耐不住,解了自己的斗篷,利落抖开,然后将怀里的人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黎梨披着自己的斗篷,又被裹上他的,俨然成了一只敦实的雪白粽子。
她暖融融地堆在他怀里,瞧着他身上只穿冬衫,眼里划过空茫的困惑。
“……这也是苦肉计?”
“不是。”
云谏低头蹭了下她的鼻尖,清楚闻到她周身都被他的气息包裹,从发丝到裙摆,都是他的味道。
他叹了声:“大概是占有欲在作祟。”
黎梨这才留意到檐下街市的人声。
她垂眸望去,羌摇的几位使臣刚抬步迈出布行,手里满满当当,还抱着几匹纹样别致的喜庆红绸。
云谏闷声说道:“那日在殿外,我听得清楚……那人想求娶。”
黎梨收回视线,在他怀里换了个舒服惬意的姿势。
她抽手出来,勾住了他的指尖。
“他求,就能娶了么?”
黎梨轻声说道:“云家世禄不乏京官,你又在天子脚下长大,想必十分清楚当今圣上的品行为人。”
“他受了我母亲的恩情前缘,又熟知我性子不驯,即使真有将我下嫁之心,也会问清我的意愿,不会强令逼迫我的。”
她的手指扣进他的指缝间,话语轻柔得像某种安抚,似乎在叫他不必担心。
“只要我不答应,任谁来提亲,任他如何卑辞厚礼,都没有用。”
街上的游龙穿梭远离而去,怀里的柔和暖意却停留得踏实。
云谏缓缓摩挲过她的指节。
他听见心底的声音,缄默良久还是轻声问了出来。
“那我呢?”
“若我提亲,你会答应么?”
黎梨微微一滞,连呼吸都顿了一拍。
似乎周边的所有声音都远去了些,气氛顿时安静下来。
云谏没听见回应,心跳有些乱了。
他低头想同她寻个答案,却见她缓慢地,将手从他的掌间抽了出去。
云谏虚力握了下,没能将她留住,只握到满手残余的虚幻温度。
心底好像被涌出的酸涩感填满了,胸腔稍微起伏了下,都沉闷得
令人沮丧。
他自嘲地垂下眼睫。
罢了,说好了要耐心些的……
不等他再开口,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起。
身前忽然多了道斑斓光亮,将二人相依的身影照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