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食用?”唐袅衣错愕转头,震惊地看着身边一脸自然的小沙弥。
她第一次听说,和尚养一群鸡鸭是来吃的。
小沙弥摸着光秃的头,憨笑道:“嗯,了乐法师喜欢吃这些东西,也一年前女檀越偷过我们的鸡,所以现在我们在外面围了一圈栅栏,为的就是谨防女檀越又来。”
他丝毫没有注意自己说了什么,语气极其自然。
唐袅衣还在震惊和尚吃肉,听见他后面的话也想起了。
当时表姐投河自尽,她救不上来人也跟着被河水冲走,醒来后又饿又无助,误打误撞闯到了这里,因为饿极了,壮着胆子偷他们养的一只鸡。
当时她还为在佛门圣地偷鸡烤肉,而害怕被神佛怪罪,哭着吃下的那只鸡。
没想到竟然是他们自己养着吃的,现在还为了防她再来,加了栅栏。
唐袅衣无言以对,遂问道:“你们不是出家人吗?”
小沙弥眨眼,笑得有些局促:“女檀越又误会了,我们不是出家人,了乐法师早就还俗了,现在并不忌讳口食什么。”
“呃,你们不是出家人?”唐袅衣美眸疑惑,打量周围的陈设。
如何都不像是还俗的僧人居所。
“嗯,了乐法师年纪太大了,听人说,早在一百六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向先皇请辞过法师职位,现在只在这里等着坐化。”小沙弥道。
“一百六十岁?”唐袅衣讶然,“敢问老法师如今高寿?”
了乐法师瞧着的确形如枯槁,可也未曾想到竟如此高寿,心中不免升起敬畏。
小沙弥摇头:“具体不知,了乐这一法号是往下传的,法师说,日后僧的道号也是了乐,所以只晓得了乐法师,再有几年便要两百岁了。”
的确是长寿之人,难怪是法师。
唐袅衣第一次遇见如此长寿之人,也明白为何老法师在里面,适才将她认错了。
快两百年了,人生如白驹过隙,人来人往难免会有容貌相似之人。
难怪季则尘也不诧异,老法师对她说的话,想必老法师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罢。
小沙弥咬了口杏子,忽然用力拍了下脑门,“啊,对了,女檀越,僧险些忘了。”
他从怀中拿出巴掌大小的小香囊递过去:“这乃了乐法师昨夜吩咐僧,今日若是女檀越与僧单独遇见,便将此香囊增给女檀越,里面的东西能助女檀越功德圆满,关键时刻还能救女檀越。”
香囊是用金线缝制的,花样款式与布料虽已经很陈旧了,但却因为被主人珍稀,保存得甚好。
唐袅衣接过香囊,又听小沙弥道:“法师说,现在女檀越切记勿要打开,此香囊是法师用尽此生功德,为女檀越求来的,待到合适的时机再打开,法师还说,香囊能助女檀越两次。”
闻言,唐袅衣握紧了香囊,问道小沙弥:“何为合适时机?”
小沙弥摇头:“僧不知。”
了乐法师是大能之人,能堪破天机,他还不能。
唐袅衣没有再问,摸着杏子咬了一口果肉,酸甜的味道充斥在腔,心中忽然升起难言的不舍。
坐在外面和小沙弥吃了好几颗杏子,天边暮色四合,残阳似要吞噬苍穹,绮丽一片。
溪水对面的禅院终于被打开,从里面行出漱冰濯雪的青年。
他目光落在对面小溪中,正卷起裤腿和袖子,探身去摘莲蓬的女子身上。
她白净的俏脸上沾着般般水珠,芙蓉腮上泛着嫣红如天边赤色的胭脂红,似水中芙蕖,盛得娇艳欲滴。
季则尘注目许久,手腕上多出的一串持珠隐约发烫,才回过神,拾步上石桥。
小沙弥先看见人,忙起身行礼。
唐袅衣闻声转头。
见到季则尘,她忙抱着刚摘的荷花苞,轻盈地踩着青石板上岸。
拉下裤腿擦干足底,穿上鞋子,抱起地上的那些莲蓬和荷花上前。
“少师,我们是要回去了吗?”她眼若星辰地抬头看他,也注意到他进去一趟,手腕上多了一串漂亮的持珠。
这兴许就是,他今日来拜访了乐法师,打算要取的东西。
季则尘低头见她微红的鼻尖,神色温和:“天色不早了。”
唐袅衣也在这里待了许久,连忙点头,见他说完一直莫名地盯着自己。
以为是在看怀中的花,便道:“我刚才问过小师傅了,这里面的花是能摘的,所以我便想着时奴房中好像少些鲜活物,多几分颜色会好看些。”
她弯眼笑,也从生疏的少师转称为时奴,明暗地告知,她心中是想着他的。
因为她发现从他出来后,脸上似乎没有了笑,周身的气息亦有些冷沉。
“好。”季则尘转身往外面行去。
小沙弥弯腰送礼。
唐袅衣抱着荷花和莲蓬,路过小沙弥时也像模像样地行了礼,随后快步跟上季则尘的步伐。
女子的腔调透着不谙世事的甜。
“我摘了三对,在你的禅院放两对,我房中也能不能要一对……”
“好。”
小沙弥站在原地望着那一静一动,背影相配适宜的两人,忽然察觉到一道视线,转头。
“师傅。”
小沙弥步伐急碎地上前,行至形如枯槁的老法师身边。
“师傅怎得出来了?”
了乐法师已经很多年不能走路了,身体似已经死了,只剩下意识还是活着的。
这是小沙弥第一次看见,他走出禅房门。
了乐法师神色温慈地眺望远方,语气虚无缥缈地呢喃:“故人前来送僧最后一程,自当也得以礼相送。”
“师傅认识他们?”小沙弥想起了乐法师给自己的香囊,忍不住开口问。
“嗯。”了乐法师温和含笑:“说我会犯戒,得不了道的人。”
语气听不出责怪。
小沙弥不认同,气呼呼地道:“胡说,师傅都得不了道,世上还有何人能成?”
了乐法师笑而不言,目光落在池中的荷花上。
守僧四根本戒──淫、盗、杀、妄。
他在很久之前就犯下不可饶恕的戒,的确如言得不了道。
·
出了竹林,在外的老者告知,陈崇礼已经先行一步离去了。
天边彩霞的云层淡下,两人相继上了马车,车夫驱着往前离去。
没走多久,忽然从身后的传来延绵的钟鼓之音,随着最后的余晖消散干净。
听着迭起又延绵的钟声,唐袅衣眼眶莫名发酸,趴在窗沿,素手撩开帘子往外面看。
“是丧钟。”
季则尘身形藏匿在黑暗中,看不清脸上的神情,语气亦平静得冷淡。
“丧钟?”唐袅衣转过泛红的眼,如珠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划过脸。
连她自己都很是诧异,甚至茫然得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难过,像是相识已久的旧人离世般,连心都揪着难受。
唐袅衣手忙脚乱地捂着不受控的眼,嗓音微哑地问:“谁的丧钟?”
话音落到最后,已接近泣不成声。
她咬着下唇,抖着肩,哭得极其伤心。
季则尘似也不解她为何会哭得如此难过,伸手接住她留下的泪水,滚烫的泪珠濡湿掌心。
轻声道:“了乐法师的丧钟。”
唐袅衣捂着流泪的眼许久,待到马车渐行渐远,至耳畔的声音变淡了,心中才好受些。
她缓和片刻,还是忍不住眨着泛红的眼,问他:“了乐法师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为何会忽然去世?”
连小沙弥都说还要活到两百岁,刚才亦还能讲解偈语,怎会去世得这般突然。
季则尘看着她,面含歉意的淡淡摇头:“我不知。”
他只是来取解身上毒的持珠。
季则尘想起了乐法师交给他持珠前说的话,若珠碎了,他仍旧不改,那将会有所失去。
没什么失去能令他悔恨悲痛。
他指尖压住持珠,望着红眼的少女。
唐袅衣撩开竹帘,探身往外看去。
天已经彻底黑了,身后的景色已窥不见半分。
她看了许久,直到连隐约的山峰都看不见,才放下帘子。
马车从林中行驶进红尘,熙熙攘攘的夜市热闹。
唐袅衣又好奇地掀开马车一帘,往外窥去。
南江是不夜城,每隔一两夜都会举行热闹的灯会,迎接远方来的客人。
雕梁画柱的水岸阁楼,绿红葳蕤的灯笼,两道掎裳连襼的粉妆女郎,手持华灯、衣袂带香地嬉笑而过。
繁华得令人眼花缭乱,一时竟不知看那些花灯,还是那些俊俏的女郎。
牵起的竹帘映照得她的小脸灯影婆娑,眸含星辰,对外面的场景极其眷恋。
忽而,唐袅衣听见一记,手指搭在案几上,轻敲出的笃声。
唐袅衣转头看去。
青年的神色温和,布施慈悲:“想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