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感叹,只有她,配得上自己在极需自保时才会动用的利刃。
下一瞬,他却瞪大了双眼——
秦姝被利刃刺中后,手中动作毫不迟疑地将皇帝胸口长钗拔出,直挺挺地扎进他的侧颈。
这一次,没有任何阻力。
长钗刺颈,必死无疑。
得手后,秦姝才松开了紧握长钗的手,踉跄地退后两步,跌坐在地上。
她看见,刘笙满目震惊,又因身体的力气被抽走,而顺着墙壁渐渐滑坐在地上。
她静静地望着他,静静地等待着。
刘笙口中的鲜血止不住地涌,他靠坐在那里,无声地张了张口。
秦姝看得懂,他是问:我死了,你怎么办?
秦姝眼中似有泪光,她轻声说:“我会把那个位置交给更合适的人。”
他又问:然后呢?
秦姝答:“然后去找一条,让将来的人不必像我们一样,用命去争才能活的路。”
她似乎看见刘笙在用眼神嘲笑她,笑她白忙活一场,丝毫不为自己图谋。
秦姝没有力气了,她慢慢倒在地上,轻轻道:“不白忙。”
“换个贤明之君上位,百姓才能快速得到喘息,不然,难道要整个国家都等着你慢慢悔过吗?那么多流民每日过得水深火热,他们还能等你多久呢?”
“至于我自己吗,皇兄就别操那么多心了,我会好好地活下去,活着找到那条路,将它带回来,然后……”
她侧目,看见那个男人已经合上了眼睛。
“然后,应该就没有什么然后了吧。”她喃喃道。
泪水划过眼角、鼻尖、下巴,最后落至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响声。她浑身颤抖地无声落泪,艰难地跪坐起身,抬臂垂首,行了一个臣子礼。
一礼毕,她歪歪斜斜地站起身,跌撞着朝殿外走去。踏出殿门的那一刻,身体立即感受到阳光的暖意,她仰头大口喘息着,似乎要将体内的浊气统统吐出来。
末了,她才勉强睁开眼,望了望那几乎看不见了的天上异象。
“禀殿下,属下们方才在金銮殿四周驻守时发现一可疑人,擅自捉了去,没想到是汝阳长公主,属下不敢贸然处置,特来请殿下旨意。”一九层台的台间上前回禀道。
秦姝偏头回望他一眼,有些迟疑。
台间又道:“汝阳长公主应该……看见了萧鹤明及叛党是何时被押解出宫的。”
意思很明确,刘媛有几率猜到,进殿刺杀皇帝的人不是萧鹤明,而是秦姝。
秦姝摇摇头,已然下定了决心,“无妨,刘媛她影响不了局势。”
台间微微蹙眉,没有多言。
秦姝说:“今日以后,我便与她有血海深仇了,我不想见她,你帮我把这封密函交给她,再替我传句话吧。”
台间收下秦姝从腰间佩环内取下的信件,垂首静听。
“你便告诉她,我知她一片护母之心。”秦姝道,“劝说太后写下诏书,即是永保她母女此生尊荣的法子。最后,感谢她前些日来九层台探望我,虽未见着面,但还是多谢她挂念了。”
台间称是,领命退下。
半日后,尚书令顾琛携太后密诏,在十几名台间的护送下启程前往会稽郡。
与此同时,皇宫被九层台和金武军层层把控,不可进出,以确保在会稽郡传回消息前,无人能将任何情报透露出去。
会稽郡。宜都郡王刘澈在自家府邸看见顾琛时,心中只觉大惊。
更别提,在顾琛将太后密诏交给他时,他看到了密诏上面的几个大字:
萧党叛乱,陛下遇刺,急召宜都王刘澈入京,承继大统。
他强压下心中的悚然,眸中隐隐杀机,“顾尚书,你我是熟人,你且应我句实话,陛下当真是被萧鹤明所杀?”
顾琛弓身执礼,言中肯定,“三殿下应该信太后。”
“我怎么信?”刘澈低喝道,“秦姝在京都,谢家也在京都,萧鹤明的本事是通天了吗!竟然连皇宫都闯得进去!”
顾琛答道:“三殿下不知道京城的艰险,萧鹤明与孙无忧密谋多年,深受陛下器重,他们在宫内宫外安插了不少刺客,又趁谢骁将军辞官、长公主病重时攻进皇宫,这才有机可乘。长公主与谢少将军进宫护驾时,只来得及擒住萧鹤明了。”
刘澈瞳仁颤抖,步步朝顾琛逼近,“秦姝,病重?”
顾琛仍垂着头,维持着君臣礼节,回话道:“是,长公主身上多处重伤,如今拖着病体带领九层台和金武军镇守皇城,只等着三殿下尽早回去,以定局势。”
“可是,皇兄刚刚驾崩,我此刻回去,岂不成了众矢之的?”刘澈说道,“尚书与太后,可不要把小王当蠢人了。”
顾琛平静道:“萧鹤明起事那日,所有人都瞧见了,大家心里皆清楚,陛下死于萧鹤明剑下。三殿下此刻入京,是奉皇太后密旨继承父兄基业,合情、合理、合法!如今我大宋百废待兴,万事皆需三殿下登基后再做决断,所有人都期盼着殿下,绝不会出现众矢之的的境况。”
刘澈忽而问:“顾琛,我能信你吗?”
顾琛说:“能。”
刘澈的手重重地拍在顾琛肩上,像是信任,又像是重担,“那便,拜托你了。”
顾琛终于弯了弯唇角,沉膝埋首,恭谨地行了臣子大礼。
他就知道,这位三殿下堪此重任。
顾琛随着刘澈踏出房门时,刚好碰见门口等候的沈南归,两人点头致意的动作刚好落入刘澈眼中,刘澈停下脚步,开口便要为他二人介绍,二人却道他们在京中便已相识。
自是相识的。若无沈南归前些日书信寄往九层台,言明三殿下在会稽郡亲身教难民正确的农作之法,大力嘉奖勤于耕作养蚕的农户,使会稽难民的情况在短短半月间焕然一新,顾琛也不会义无反顾地参与这场皇位更迭。
刘澈见二人相识,便自去收拾行李了,只留下二人慢慢叙旧。
二人虽相识,却也无旧可叙,顾琛原本要走,却被沈南归拦下。
“微臣只有一个问题。”沈南归说。
顾琛吸了口气,“沈御史不妨直言。”
沈南归的声音极低,也极压抑,“殿下她,为何非要杀了……殿下难道不知道,若此事败露,三殿下不会放过……”
弑君者,人人得而诛之。
顾琛目中黯淡,踌躇片刻才道:“这事,是我与你老师卢夫人共同的想法。皇位上的那位若仅仅被废,三殿下登基后将终日有肘腋之患,到时朝局不稳,这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
沈南归咬紧牙关,“所以你们就选了她来动手!”
顾琛抬眸道:“这本就是殿下的主意,只是殿下当时高烧不退,恐思虑不周,才问了我们的意思。沈御史,你多虑了。”
沈南归沉默良久才道:“若事情败露呢。”
顾琛提步便走,“只要三殿下是清白的,即位后便不会再有人敢追溯往事。”
……
宜都王刘澈奉旨入京那日,显然没有顾琛携旨意出京那晚低调,或者说,经过近十日的全城戒严,全城的大臣和百姓已经能猜到一些苗头了。
更别提这位宜都王是当朝尚书令亲自迎回来的,这不是寻常进京面圣的流程,甚至不是皇帝病重需要亲王摄政的流程。
比较敏锐的一些勋贵世家,在看到刘澈的马车进京时,便明白宫中皇帝已经驾崩了。
出身世家的官员们同时将目光投向了前方一直默不作声的孙无忧,又与临近之人相互交换了眼神,才对孙无忧开口道:“孙侍中,今晚王家大人要办酒宴,咱们一同去罢。”
孙无忧原本要推拒,可另一侧的大人也如此劝说,推拒不得,只好应道:“好吧,好吧,既有好兴致,那就聚聚吧。”
宜都王刘澈与尚书令顾琛、御史沈南归入京后,沿路不停,走中直道径直前往皇宫。
踏入宫门时,刘澈只觉得宫中远比他想象的凄清寂寥,无人指引,更无人迎接,唯有满身透着肃穆之气的九层台台间沿路列了两列,路的尽头是他近些夜晚常常梦到的金銮殿。
他回首与顾琛对视一眼,尽力驱散心头不安,率先朝前迈步。
行至一半,他又觉不对,转头问道:“我奉太后旨意回京,是否应该……先去拜见太后?”
顾琛垂着头,目光落在地面上,回道:“入京时禁军回报,皇太后忧思过度正处休养,三殿下且等到太后宣召时再前往拜见,即可。”
“那我们现在是……”刘澈有些迟疑。
顾琛淡笑道:“此刻宫中只有九层台驻守,无任何闲杂人等,三殿下舟车劳顿,尽可自便。”
“九层台……”刘澈喃喃着,忽而问:“对了,秦姝呢?她在哪?”
顾琛摇摇头,只当不知。
刘澈还要再问什么,却遥遥望见金銮殿走出一女子,女子走路不甚平稳,甚至还需扶着门口高柱,可旁人要来搀扶时,她仍一把拒绝,顾自踏上长阶,一步一步地朝刘澈走近。
即便距离稍远,即便女子一身被血染了色的破败长裙,刘澈还是一眼认出,那是秦姝,是他一直不敢小觑的人。
他快步迎了上去,还不等近前,就见秦姝在行走长阶的最后几阶时双腿一软,倏地摔倒在地。
他不免惊呼,连忙上前将人扶起,“皇姐这是怎么了?竟虚弱至此。”他朝着面色苍白的人儿说着,手指在扶起秦姝时不经意地搭上她的手腕。
探脉的下一刻,他心中的石头才堪堪落下几分。
没想到,秦姝竟是真的伤重成这样,并无一丝作假。
“王爷见笑了。”秦姝屈了一礼,轻声道,“陛下驾崩后,臣留守在宫中,无一日敢懈怠,唯恐外面居心叵测之人趁大位空悬,趁虚而入,故而也来不及照料身上这点小伤了。方才臣在殿中整理前些日百官的奏折,听闻王爷回宫,便走得急了些。”
她抬眸望了一眼刘澈,“宫中朝中,都在期盼着王爷早日入京,主持大局。”
刘澈笑意不达眼底,“小王奉旨入京,主持大局固然要紧,可秦姝姐姐保重身体,以备好生辅佐小王也同样重要,毕竟如今的京城将士们、官员们,都对姐姐更加熟悉,小王日后也要多靠姐姐提点着,不是吗?”
“王爷说笑了。”秦姝缓缓道,“如今的禁军统领是陛下和先帝皆颇为器重的许青霄,官员们也多半敬佩和向往顾尚书和卢中丞的才学品德,军中朝中,怎么说也轮不到臣来提点王爷。臣此次护驾受伤,是伤了经脉根本,恐怕日后再难习武,也不宜再执掌九层台了,还望王爷体恤,许臣辞官,出京休养。”
“皇姐这可为难我了。”刘澈闻言扬眉,“皇姐您是护国长公主,就算辞了九层台的差事,也是合该享受荣华一生的,怎能让你独自出京去过苦日子?不如本王在京中给你置一处公主府,你以后便可潇潇洒洒地……”
“臣若离京,也不会孤身一人的。”秦姝抬眸,正色道:“谢少将军,与我互为心悦,我二人约好了一同辞官离京云游天下,还望王爷恩准。”
刘澈这回倒是有些迟疑了。
秦姝知道,此人极为忌讳世家中人。
自己若能带谢行周远离权力场,于刘澈而言,是难得的好事。
毕竟谢行周此次也算有功,若留下,定是要论功行赏的,以他如今的威望和品阶,若再加官进爵,便是下一个谢骁。若假以时日谢家再次与士族联姻呢?——这是刘澈不愿意看到的。
刘澈的身体微微后仰,与秦姝拉开些距离,在她的注视下应道:“好,既然皇姐已经安排妥当,小王若再干涉,倒显得不通人情了。”
阿姝弯了弯唇角,抬手执礼,“那便,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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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过半,王家府邸只留下一桌平日交往甚密的世家勋贵们。
勋贵们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劝酒,像是没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