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了,坏了!
脑中警铃大震,他只想起一件事,当即嘴里只含了这两个字,“坏了!”
第031章 那就不是顾尚书了
顾琛慌了神, 可脚下却半步都不敢停,丢下纸伞,一面朝高阁跑去, 一面嘴里大喊着, “快下来!所有人都回工棚去!”
“都走——全都得走!快啊...”
“快啊...”
年过三十的中年男人,已然染上了哭腔。
谢行周此刻脑子极为清醒,这高阁好歹是经过上万人建造了一整月才建成雏形的,即便是干扰的因素颇多,也不至于才下了一夜的雨就倾塌个彻底。
顾兄这般急切,许是真拿这些匠人当了兄弟。
可下一瞬顾琛就转过身来抓着他的臂膀,“行周,让将士们也走, 现在就走。”
谢行周反手控制住他, 试图安他的心, “尹清徽已经走了,没人会再来干预你。我们已经可以慢慢疏散人群,这高阁也没脆弱到即刻就散了。顾兄, 将士们的扎营速度很快, 我让将士送他们去远些地方安顿下来, 可好?”
“你懂什么!”顾琛却铁了心,雨水泪水混在一起, 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向下流淌,“你什么都不用知道, 你不用知道...快走,走就是了!”
他不再给谢行周问话的机会, 指挥着还未上云梯的那一队匠人和刚放下重物的劳役,“所有人, 连工棚都不要回,住在京里的匠人即刻返回家中去,劳役跟随谢将军另行扎营居住,现在就去!”
谁还能看不出这地方要出事,即便是各个满心疑问也跟着前面的将领快速奔向大门之外
,雨天街上行人稀少,偶尔行过的路人见如此阵仗,纷纷避让,不知作何是好。
可云梯上还有许多排着队准备下来的匠人,这般高的建筑大家都是第一次参与施工,云梯对他们来说本就是个陌生的东西,上云梯还好,每每下云梯时都因恐惧而速度极慢。
往往在有身量较小、步伐轻快的将士在旁助力时,这下梯的速度才能快起来。
可如今,所有将士都需要先行一步前往扎营。
谢行周与顾琛二人同时紧张地仰首盯着云梯之上,方才好不容易爬上云梯的匠人本应在高阁里面进行作业,此刻却都在不明所以地在云梯顶端排队。
匠人们心里自然不愿,一个传一个的将话传下来,大概意思便是:他们可以今日仅打造高阁内壁,并不去墙外,里面又不会淋雨,又不会脚滑,为何还要下来?
顾琛气得左右踱步,指着面前传话的那个匠人,“你告诉他们,不下来就抓他们下来!”
人的步伐会慢下来,但时间不会。
二人眼看着云梯上的人一步一回头,生死面前谁都不敢随意落脚,大雨并没有转停的意思,毫不留情地冲刷着每个人脚底的路。
谁站得不够稳,谁就要同雨水一般,径直落到大地上了。
青年冷峻的眉眼扫视着周围,并没有能符合自己预期的人。双睫微动,挽起袖口便道,“我去助他们下梯。”
顾琛怎可答应,“谢行周!我还不想死呢,你这条命要是搭在了这,你以为谢骁还能让我活?况且你身量不小,恐怕要占云梯宽度的一大半了,你不适合上去...怎么也轮不到你上去!”
谢行周将碍事的斗笠一摘,早就湿个透底也不差这些了,闻之还有空揶揄他,“顾兄,你想来你还不会呢。将士们都去扎营了,此事也不宜调兵。只有我能上去,没有可挑的了。”
可在他把手碰上云梯之时,心里突感不妙。
他再次仰首瞧着这看似毫无动静的高阁。
剑眉之下,男子漆黑的瞳孔如同深渊一般审视这巨物,气势如虹有股天生上位者的傲然,就如同是与这死物对峙一般,较量着,究竟是谁能吞了谁。
他周身气势令顾琛不由得隐隐发怵,本就心里发虚,此刻更不知如何能阻止谢行周提早知道自己的作为,更害怕看见他在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之后,会用那双带着失望的眼神望着自己。
踌躇间谢行周已然回过头来,深深望了他一眼,半句都没说,手上使力就要攀上去。
顾琛不知他能猜出什么来,劝说的话不敢再随意说出口,只得凑上前去扶着云梯,催促着上面的人步伐快些,再快些。
“骁骑将军!骁骑将军!”
一个年少稚嫩的声音在后方响起,此时谢行周还未行进几步,不难听见,回眸一瞧竟是昨晚拦着自己问“还要不要再打五十”的那小子。
谢行周不打算再理,却听那人说,“将军,我会爬云梯!”
顾琛忙回头,端详着这孩子,身形瘦小,一看就是还未弱冠的少年,让一个孩子去冒险实在不该,可若是他脚下灵巧,确实要比谢行周方便百倍。
谢行周行动顿了一顿,咬咬牙继续往上爬。
“哎呀。将军,我真的很会爬云梯!”小将士霍彦几步跑到云梯下面,不惧众人惊恐的目光,双手双脚同时动作,本就娇小瘦弱的身子竟然一转,直接将身体转到云梯侧面。
不同于谢行周每一步都要避开往下走的匠人们,霍彦能把自己牢牢拴在侧方,前路根本没有阻挡,像个小猴子一般手脚并用,几步就赶上焦头烂额的谢行周。
“将军,我可从小就会爬树,从军之后更没有懈怠过一日。这种小事,你就交给属下吧,属下一定完成任务!”
小猴子眼睛亮亮的,像是自己终于有用武之地一般,自豪无比。根本不听谢行周的下一句话,径直向上窜去。
谢行周眼中瞳仁惊颤,看着霍彦令人心惊的动作止不住担忧。他何尝不知?何尝不知这小子才是最适合做此事的最佳人选?
可自己身为一军将领,怎么能把事情推给一个孩子。
“少将军,您在那里也顶不了多大用,还会挡住那小将士的退路,您就快下来吧,要紧的事儿不止这一个!”
谢行周心中已有决断。凝视了一眼在上方人群里穿梭的霍彦,见他确实灵巧,才纵身一跃朝着下方的地面上跳了过去,稳稳落地。
顾琛刚要长叹一口气,却见谢行周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跳下来后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混进人群里,一把将刚滑倒在地的两个匠人一手一个扶起来,而后指挥着从云梯下来后团团转的匠人,“顺着长街走,去找骁骑营!走!”
只见霍彦从云梯的末端扶了一路匠人,保证他们不会一齐堆在某一处。有这小猴子的帮助,云梯上的步伐一下子有了秩序。
谢行周在云梯之下,确保他们在下云梯的最后一步不会因摔倒在地,而被后来人踩踏。
二人无声的配合,局势一下子大好。顾琛敛了敛眸,顾自走到高阁之下。
抢时间,现在就是在和它抢时间。
心一横,也加入谢行周的步伐中,紧紧扶着云梯,替换掉本在扶云梯的几个劳役,“你们随着队伍先走,越远越好,这下面有我和少将军。”
那几个兄弟早就发觉不对劲,如此大动干戈,这高阁必要起事端,人体本身就有想避开灾祸的本能,若不是这两个官员也留在此处,他们早就跑了。
互相对视了一眼,大步跑向长街,一步也不敢停。
谢行周扶着云梯的另一侧,眼见着顾琛抛开伞与自己一同扶梯。心里畅快,仰头张口,借雨解渴,才朗声道,“顾兄,你怕不怕。”
顾琛一介文人儒士,此刻却颇有放手一搏的豪迈,又有什么好怕?
哪知顾琛淡淡一笑,“怕。”
“哪怕这里只有压倒一个人的风险,我都怕。”
他怕极了,源于自己当初的侥幸,对顾玦的纵容,整日张皇失措,以至于除了想画出能弥补亏空的图纸什么都顾不得,至于行周方才说的扶摇阁诸多问题究竟是什么,他已然无暇去想了。
或者说,他若是有命出去,再想也不迟。
谢行周却没给他回复,屏息凝神思考着什么。
下一瞬,谢行周朝上方猛然呵斥,“霍彦,来不及了!还剩多少人!”
霍彦不明所以,“只剩十五,将军有何吩咐!”
谢行周暗叫不好,这高阁还真是此刻便撑不住了,楼阁间发出细细响声,恐怕就是瓦解的前兆。
“半刻钟之内,你就算是把人往下扔,也得给我扔下来!”
还在云梯上的匠人皆是一哆嗦,扔...不死也要摔个半残!这一哆嗦,脚下也不禁快了起来,哪怕脚底直打滑,也紧紧握牢了梯子,滑也得滑下去。
正当此时,只听高阁深处一声巨响!
所有人被震了一个踉跄,只见扶摇阁其中一层东南方向的石柱轰然倒塌,紧接着,那一层之上的东南角齐齐向下塌陷——
谢行周忙着确认他们是否都上了云梯,“有没有事!有没有还未上云梯的!”
“啊!”
说时迟那时快,霍彦从云梯顶端一个使力纵身入了高阁,一只胳膊死死抱着离自己最近的石柱,以防因侧倾而滑到东南方向。片刻后探出个头来,“只此一人未上云梯!我抓住他了!”
趁着仅有东南角塌陷,谢行周连忙指挥云梯上的人动作加快,随之朝上喊道,“你抓紧了,别脱了力,我即刻上去救你!”
霍彦单手拉着那匠人,想要把他往回拉扯。却发觉方才心急抓住他时,胳膊已然脱臼。若不是生死攸关,自己早该疼的龇牙咧嘴。
可此刻只能凭着那匠人用力抓着自己,和自己的本能不去松手。若是倾斜的弧度在高些,恐怕他二人谁也活不了。
心头爬上一丝绝望,脱臼且还被拉扯的痛感侵袭着自己,已然是疼得浑身冷汗。朝下首轻轻喊了一句,“少将军,你恐怕要快点。”
顶层的东南角持续坍塌,两人身上全是从缝隙中漏
下来的尘土,谢行周从云梯边角向上攀爬,又不敢太影响正在下梯之人的进度。
顾琛在下方,不停张望着,催促着...
所有人都在专心做自己的事,期望着自己的步子能快些,再快些...
可只有顾琛在下首看见了,看见了东北方向—也就是霍彦身处的位置之下,石柱从中间开裂,锵锵嚓嚓的宛若幽间地狱发出的咯咯笑声一样——
顾琛眼中瞳仁大震,“谢行周!你下来!”
谢行周无退意。
这座高阁会吞噬他的。
顾琛眼见着所有人都依次向下,只有谢行周逆流而上离那危险越来越近。
十四个人已然平安落了地,那谢行周才放开了手脚,不必再躲避,两步一阶大步向上。
顾琛眼中恍惚,把最后一个下来的匠人扶起来之后就要踉踉跄跄地往上爬。
那谢行周就仿佛后面长了眼,呵斥道,“退下!”
“你想让这十几个人为我陪葬是不是!”
“退下,带他们出去。”
他清楚的知道,顾琛的为人、教养、观念、学识,都不会允许他放任这些人为自己陪葬的。
那就不是那个会和匠人一同用饭的顾尚书了。
顾琛踏上云梯的腿收了回来,雨水都没有他的泪流得快,他用尽了平生最恶狠狠的语气,“谢行周!你要是被我害死了,我下辈子都不得安生,我会一直活着折磨自己,直到死——”
重重一甩袖,“所有人,跟我走!”
他们在跑,跑向希望。
谢行周看着面前的高阁已如箭在弦上的倾覆模样,唇边勾起笑来。
我若未存死志,你也埋不了我。
他拼了命地向上爬,直到见到已然虚脱无力的小猴子霍彦,小猴子眼里已无光辉,可见到谢行周,还是掀起眼皮,浅浅笑道,“将军,你终于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