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本宫若说,想让你那时去为那五千军做一件大事,你敢吗?”
顾玦凝视着女子,只觉谁人若是不长眼睛与她作对,大抵是余生无望了。
次日,巳时,太阳高升。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有人等着坐收渔翁,有人等着愚人上钩。
也有人,等着刀悬于颈,祈祷下辈子不再托生于此处,祈祷留下的妻儿安度余生。
女子立于高台之上俯视街景,日光晒在身上,却怎的也晒不热她。
不论事情成败。午时之后,京城百姓人人自危的日子,便彻底来临了。
轮椅的滚动声愈来愈近,一双手拉住了她,帮她捂着冰凉的指尖。秦姝没回过头去,只长叹一声,“若是要出门,现在便去吧。”
或许还能少看见一些血色。
少女仰首望她,觉得她的个子好高,像是要顶起一整片天那般,高得发寒,高得孤单。
“阿姝,是最厉害的人。”少女说,“定能转危为安,以患为利。”
秦姝不由得轻笑,“又在偷看我的兵书了吗?”
岳听白理所应当地扬眉,“这怎能叫偷呢,我这是想为你分忧。”下一瞬笑意收敛,由衷地说道,“多事之秋,你照顾好自己。若是有一天我能站起来了,我就把你的活计都揽过来,我来保护你。”
秦姝低头瞧她,淡淡应了声,“好。”
她应完便转身走了,在一节节阶梯上快步而下,长摆在身后荡漾,一转眼便只能依稀见那一尾天青色了。
岳听白知道,阿姝此去肩上担着的,不是个人的得失,而是近万人的生死。
秦姝行至执法场的时候,顾玦以及右卫军已然将场上团团围住,确保不会有人能从外面冲进重围了。
顾玦极为恭敬的向她致礼,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围观百姓都可听见,“殿下,属下奉旨,捉拿扶摇阁工棚内的八千名劳役。此刻劳役正在九层台的管制之下,还请殿下赏臣个旨意,臣好带兵去换防。”
秦姝抬眼瞟了他一眼。
都到此刻了,还不忘给她立个好名声,也不知有何意义。
可当目光扫到他身后的众多百姓,看着那数百人,带着或是探究、或是祈求的眼神看向自己的时候,秦姝犹豫了。
她咬咬牙,“离午时还差半个时辰,再等等。”
顾玦迟疑了一下,“是。”
半个时辰,听起来要很久,但在秦姝眼里,不过瞬息之间。
众人前方,就有一个巨型的日晷,晷针移动的很快。
眼见着只剩一刻钟,顾玦坐不住了,再次从下首跑上来,“长公主殿下,若是再不准臣去领人,恐怕就要误了时辰。还望殿下,体谅。”
她在等。
那人给皇帝出了这么个损主意,除他之外无人能在此局中得利,他定是满意极了。
她赌他一定会来,她赌他会想要亲眼看见他的成功。
就如他曾亲自跑到扶摇阁,不正是为了亲眼欣赏众人的挫败,见证自己事成的那一刻吗。
可她终究还是道,“你去吧。”事情不能从自己手里,就断了线了。
今日风大,不知是近午时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她只坐在上首,就出了一层薄汗。
顾玦和右卫军的脚程很快,不多时便听见东方浩浩荡荡的步伐声,八千人啊....若是编入军中,便是一支不小的前锋队;若是放他们回家,各个都是家中的顶梁柱。八千人,应该相当于一个村落里的人数了吧。
所有人皆上了镣铐,惊慌失措,偶有几个要往出跑的,被右卫军砍伤了腿,拖在队伍前方,一道道血迹不知要蔓延到哪里去。
他们在嚎叫着,正如秦姝在马车里梦见的一样。
顾玦上台来禀报,“殿下,臣已经通知九层台,他们会在午时时候将臣兄和谢行周压过来。”随后直起身来,朗声道,“如此,午时时分,我们便开始行刑了。”
“我知道了。”
他有一瞬看出她在抖,可下一瞬定睛再看时,女子已然得体安坐了。
快了,就快午时了,他没来,但谢、顾二人来了。
谢行周艰难地移动着,左右皆有九层台的台间架着他,尽量使他的腿不着落地面,他忍着痛,透过层层人群对上秦姝的眼神。
这两人一出现,百姓更加躁动,或许他们不认识其余人,且扶摇阁日日严防,他们亦不知扶摇阁为何倒塌,因此对于万千同胞要被处斩的恐惧,已经完全大于对皇帝的愤怒。
可连远近闻名的良将谢小将军,还有那个一直笑呵呵与人交谈丝毫没架子的顾尚书都被带上来了,
那定然是冤案!
“冤案”二字在群众里的声音愈喊愈烈,右卫军已然拔刀相向,却仍无法压制。
管得了众人的步伐,也管不了众人的嘴。
第一批十个劳役,已然被压上台子,待斩。
“陛下旨意,只要你们其中有人能说出,到底是谁在扶摇阁动的手脚,其余人便可一活——否则,全部以附逆论处,当斩!”
“我们没有附逆!我们没有附逆!”
他们扯着嗓子朝台上大喊着,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我们没有!你们这是污蔑!是污蔑!”
“对,这是冤案!”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做错!”
秦姝死死敛眸,不愿再看。
人群一片嘈杂,许多声音一同朝着台上涌,一圈右卫军将秦姝牢牢围住,秦姝也算是明白,皇帝为何要让她来监斩。
杀人不够,还要诛心。
此心不诛,便还不够狠。
嘈杂的声音震得她几乎接近耳鸣,却忽的听见一声惊呼,嘈杂的声音骤停,死寂。
秦姝惶恐地睁眼,就见着顾玦身前一滩血水,手中的刀浸足了血,滴答滴答地仍向脚下滴落。
他面前那人双手捧腹,嘴张得老大,不等嘴里吐出话来,头重脚轻,一下子栽进血泊里。
“将死之人,竟还敢扰乱行刑秩序!可还有人急着送命?本将成全你们!”
他回望着秦姝,秦姝目光淡淡,却明白他的意思。
不见血,他是不肯出来的。
谢行周眉头紧蹙,瞳仁的颤抖久久不停。回过神来,急忙吩咐还在自己身边的台间几句,而后才把目光看向上首垂眸的女子。
顾琛早就吓得舌头发软,言不成句了。
但他没忘了自己做过什么,支吾着就要交代个彻底时,嘴边就被狠狠塞进一团帕子,顾琛顿时变得惊恐万分,合不上嘴,手也动不了,浑身上下他能做的动作只有疯狂摇头和疯狂点头:别堵嘴啊!是我啊!我是凶手啊!
不是说有人如实认罪就成了吗!倒是让我去啊!
左右的台间没人理他。
“殿下,午时已到。”
“再等等。”
“等什么呀,殿下?陛下的旨意,也是能等的?”
来了,终于来了。
秦姝长舒一口气,眼中流光重现,顿时整个人来了精神,朝着声音方向呛声道,“本宫当是谁呢。天师啊,您这又是奉陛下的口谕,监斩来了?”
尹天师含着笑意,缓步走向上首,身边的内侍自然的为其填了一座,指尖朝那日晷一伸,“快瞧,午时了。长公主还想拖什么?难道已经有人去向陛下求情了?”
他朝着四下扫视了一圈,满意地笑了,“该来的,不是都来了吗?”
秦姝也笑,“都来了吗?那就好,本宫是怕...”
“杀得不够全啊。”
第038章 调虎离山
两人距离不近不远, 但人群嘈杂,若不是有意朗声交谈,还真是听不清。
顾玦见那人已至, 快步上阶立于秦姝一侧。此刻也不着急去催了, 只像个秦姝的家将一般,附身向秦姝低声请示。
“殿下,谢小将军和尚书...”
“送,你即刻就去城外的龙息山拢兵,五千军全部出营。”秦姝敛了神色,声音哑而急促,“务必要确保小将军出城之后平安到达青州,只要到了青州, 大事可成。”
顾玦垂眸, 轻轻颔首, “臣这就去,望殿下珍重。”
看着顾玦跃上快马而去,秦姝心中几乎大定, 手上又开始拨弄身上的零碎玩意儿, 嘴上也不饶人, “天师啊,您说, 陛下为何又改了主意了呢?这闹的,还流了血, 多不雅呢。”
尹清徽神色如常,笑容慈爱而诡异, “听闻九层台的地牢,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也难怪殿下觉得此处脏乱不雅。只不过既然是陛下的旨意,公主还是应该忍一忍,把大事办了再说,嗯?”
那第一列的十个劳役已然刀悬于颈,刽子手都站在一旁等着最后的命令了,上面却迟迟无人下令,正左右顾看着,不知作何。
秦姝却还在计较,磨得尹清徽都快要失了脾气,“公主,午时已经过了,您如此做,臣恐怕没法子回宫交差的。还是说,公主有什么瞒着陛下的别的事儿,非得如此才能成?”
“天师,本宫只是担心啊,一会遍地是血,本宫这套衣服肯定要脏了,能不能借您的马车一用?免得本宫受人耻笑,您说是吧。”她像是生怕他不应,“若是天师您准了,本宫现在就行刑。”
尹清徽咬着后槽牙答应,“只要公主勿要继续拖延下去,臣自然无所不应。”
“好啊。”女子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因兴奋而引得眼尾稍稍上扬,右臂高高抬起,指尖夹着的行刑令顺着一个好看的弧度抛下——上面赫然写着:斩。
顾玦想的其实没错。不流血,他是不会信的。
尹清徽眉心蹙了蹙。
只听那木牌落地一声清脆,所有人的目光聚拢于此,刽子手早就蓄势待发,齐齐挥起大刀,斩落下去——
人群惊呼,孩子的眼睛被蒙,有人连回首避开都不及,就被飞溅的血流糊了眼。
十把快刀,十个人头,一滩血。
喧闹?玩笑?连揣度的时间都不会给你。
女子脸上果决狠辣的那抹厉色经久不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行刑那处血色,哪还有一丝不忍?
尹清徽回头瞧她,刚好被她逮个正着,只见女子像是上瘾一般,“好玩吗天师?进京之前可曾见过这等景象?来来来,再拉上来一批,让天师好好看看。”